母亲生于1948年正月二十八,逝世于2018年冬月初六,正是公历的双十二,当年天猫业绩冲顶,举国狂欢,而她老人家却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也许是为了让健忘的我们能更好地记住她老人家吧!时光流逝,但母亲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母亲有文化,能说会唱,年轻时是村里文艺队的成员,积极分子,经常下乡演出,还能挣工分。年轻时她对自己的相貌很是得意,小时候倚在她怀里,曾听她跟我讲过,当年跟我父亲相亲时,不是媒人四姑的一张巧嘴,她还看不上我父亲哩!父亲是武汉人,正宗的商品粮户口,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怎么会跟土生土长的农村人结合呢?
这一直是我童年时代不得理解的,后来母亲告诉我,媒人介绍两人认识时她就发现父亲戴着一副眼镜,于是不是很满意,对媒人说:“这个城里人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呀?怎么戴那厚的眼镜?”(其实我的父亲只是眼睛近视,高大清瘦并没有其他的毛病)
媒人四姑说:“别个那是汉口人讲俏皮,再说别个的工作是贩鲜的,贩鲜就是要眼睛好,怎么会是瞎子呢?他家父亲是工厂的工人,姆妈是居委会的干部,一家人都吃商品粮,你去了,到时候跟你安排个工作,一哈子跳农门,成了城里人。”
在四姑天花乱坠的描绘下,母亲与父亲成家了,却发现父亲的家庭是家大口阔,条件很差,婆婆严厉,根本没有关系能帮助她上户口找工作,在城里生活一段时间后,生活艰辛,无法维持,母亲也最终回到父亲的祖屋,王家河中咀村务农。
我曾好奇地问过母亲“贩鲜”是什么工作?母亲哑然失笑说:“哪里的贩鲜,说得这好听,就是在武汉旁边的养鱼厂里养鱼。”幼时的我常常猜测估计是母亲像我一样把所谓的“贩鲜”听成“贩仙”,一字之差,父亲的工作立刻就变得高大上,所以她老人家就动心了沙。哈哈,也多亏了四姑的巧嘴白说和老母亲的随性,不然哪里来的我和姐姐呢,这真是幸运啊!
母亲还谈到她从汉口回到祖屋,湾子里的老幼人都来看她这个少有的漂亮媳妇。我曾笑她太自信,哪里那么夸张,她老人家说:“哎呀,冇得几个衬头的人(衬头:黄陂话意思是漂亮)有一个媳妇头上长了癞痢,还有一个歪嘴,都长得黒。”言语之间很是得意。
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确实是一个十里八乡难找的漂亮女子,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有其她女子少有白嫩的皮肤,一对大眼睛,双眼皮,两对长辫子齐着衣服下摆又黑又亮,年轻时穿过一件黑色的卡其料子的衣服,干净又利落,唯一遗憾的是没有苗条的身段,而是农村的圆润、健康与壮实。
在我十几岁时,母亲、我和姐姐一起走亲戚,村里的人还开玩笑说:“这姊妹三个到哪里去啊!”母亲当时作势要打,装作生气地说:“尽说些鬼话。”其实脸上笑意盎然,开心得很,她老人家当时的表情动作我现在还印象深刻。
当时农村的生活苦,而我家更是苦不堪言,父亲远在武东上班,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母亲白天要挣工分,大姐出生后无人看管,只能托付给村里相好的老人,可是长到三、四岁时,一时疏忽,几个小孩跑到水边玩耍吵闹,她被挤进池塘里淹死了,等到母亲下工才发现,第一个孩子就这样夭折了。
艰难的生活容不得她多悲伤,母亲哭了几场后,生活仍要继续,到后来姐姐和我相继出生,同样因为贫困,不得从小就姐妹分作两地,她在城里奶奶名下生活,父亲担负她的生活,我和母亲相依为命留守农村,生活的困顿硬生生将一个好好的家庭撕裂成几瓣,血缘至亲聚少离多。
在农村生活的我有乐有愁。乐的是母亲性格乐观随和,从不干涉我的生活,在她的呵护下成长的我犹如一株野草,性格活泼开朗,能唱会跳,自在快乐,无忧无虑(但我父亲严格,我一见他就害怕得很,所以湾里人说我父亲是猫,我是老鼠,好在他一年也回不了几次),愁的是农村要插两季稻秧。
每到插秧季,要抢水抢牛(牛是几家共用,插秧季是人歇牛不歇),父亲是汉口人,姐姐在汉口长大,都不会农活,家里缺少犁田打耙、挑秧挑草头的男将,眼见别人干得热火朝天,我家只有母亲和我两个劳动力,既要顾及自家的农活还要跟别人换工,我就很着急。
母亲常常劝我心态放平,脚踏实地,跟别人换工时,也从不偷奸耍滑,每一个脚印窝里的秧苗都要按好,绝不允许浮苗的现象发生,割谷也要颗粒归公。有时别人不需要换工时,就只好我们自己上了,记得一次娘俩个耙田,母亲在前面牵牛走,我在耙上站着。
牛是一头公牛,许是欺负我们母女,或是牛太累了,无论我们怎么吆喝抽打,它都站立不动,还用血红的眼睛看着我们,伸出牛角,作势要伤害我们的样子,我们抽打得狠了,它就干脆身子一倒,睡在水田中,我、母亲和牛就那样僵持着,无可奈何……
2005年,母亲和退休的父亲搬到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的厂里和姐姐生活在一起,本是让她老人家真正脱离农村,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但劳作惯了的她又怎么能闲得下来呢?母亲开始在厂里开荒种菜,打零工,做清洁,后来发展到种菜卖菜。
种菜卖菜这件事在母亲心里是比天还大的事业,因为她认为别人能做的事,也难不倒她,她自信还比别人强,再是一生不掌钱的母亲手上也有几个余钱了,一块、五毛的零票被她理得整整齐齐。没过多久,她在菜场上认识了几个同行,平时交流经验,还互相代卖,母亲甚至还学会了批发,成了我们口中笑话的“二道贩子”。
母亲引以为傲的的事情是她的菜卖得好,怎么会不好呢?勤劳质朴的她细心种菜,老的、坏的菜舍不得丢,总是自己吃;好的、嫩的、掐尖的菜都卖给人家,所以熟客都等着老杜(母亲)的菜买。就这样她每天忙个不停,甚至忘我,总是摸天黑地才回来,有时饭也不吃。
这让我们都有微词,父亲曾经狠狠地发了脾气,她也不管,我不知道曾经那样随和的母亲怎么这样固执,可能是卖菜让她更快乐,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吧!这是中国所有父母最朴素的价值观,那就是勤劳一生,相信土地,不想拖累子女吧!
近几年,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脚一直疼痛,严重时不能走路,后来又因为其他毛病,频繁地在医院进出,每次我们都埋怨她不听话,非要上楼下楼,种菜卖菜,以致身体每况愈下,她在医院时总说再不种菜,休养身体,可出院后又将我们达成的协议抛到九霄云外。我们也无可奈何,虽然有怨言,但也只能由她任她。
2018年母亲忽然脚痛难忍,我们还怪她种菜捡瓶子时健步如飞,怎么一休息就脚疼呢?后来送到医院检查,当医生告诉我们母亲身体中满是癌细胞,最大肿瘤13公分时,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到去年还在这家医院住院长达两个月,怎么短短一年就成了这样,同时也为自己的忽视感到后悔万分。
我们多方求医问药,到协和、同济打听,可是肿瘤已经扩散到全身,尤其是盆骨,医生嘱咐不能让她下床,害怕骨折。老父亲心有不甘,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左右摇摆不定。唉!难难难,难于上青天。
我做了最后的决定,放弃过渡医疗,把老母亲接到自己家中(因为离老家近),在我家中,母亲曾多次说:“怎么就是吃止疼药,你跟娟娟(我姐)说一声,让医生跟我开药。”面对老母亲满满的求生欲,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怎样回答她老人家呢?
我无言以对,曾经多次想把病情告诉她老人家,但总是被老父亲阻止,但我内心是想让她老人家自己做主,她有权选择自己的治疗方案,可是,我没有说,这也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我剥夺了母亲的生命权,尽管同济的教授说:“我也是医生,但我的父母也是癌症死的。”尽管她的主治医生说:“放化疗预后不能打包票……”
对于母亲的死,我唯一欣慰的是,她在我的新家里住了20多天,几乎是平静的,安宁的,她几乎没有受我们预测的种种痛苦,最后一天在昏迷中,在亲人的陪伴中离开了人世,她回到了中咀村,她劳作了半生的老屋。
老屋摇摇欲坠,但仍可遮风挡雨,相濡以沫的老伴、子女、亲戚、四方乡邻都送了她老人家最后一程,没有儿子的家庭没有让她老人家仓促下葬,葬礼简朴、隆重、得体,最后母亲归回大地,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们与母亲天人永隔,只能梦中相见。希望我的老母亲能原谅我为她所做的决定……
写到最后我想以清明祭扫时的一首拙作作为文章的结尾,寄托我的哀思:
清明祭母文
春晚草尖蔽墓门,径远苔深绿痕新。
清明依旧杏花雨,山中唯我失魂人。
黄纸翩翩化蝶去,青烟袅袅寄哀文。
千树默默低无语,万水喑喑不忍闻。
布谷声声悲啼血,长泪簌簌涕满襟。
梦里总悔岁月短,未得常侍老母身。
虽言古稀登极乐,亦恨黄泉无处寻。
奈何手无生死笔,敢追阎殿去慈名。
从此经年分两界,再见已然难相认。
幸得埋骨桑梓地,可捧故土添高坟。
三五殷情能探望,细语轻诉慰别情。
但求杜鹃传音讯,子孙平安勿忧心。
(韩紫玲,王家河街建中小学教师,真挚,淡然,质朴。)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