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纪初,我在武汉中南医院进修骨科,在那儿学习专业技术,有幸结识了许多教授,也经历见闻了许多事,留下深刻及美好的记忆。
骨科分几个组,每组一两名教授,大多在四五十岁,教授之下是住院医生和进修医生,住院医生下面是新参加工作的医生,再就是实习见习生,科主任顾教授总负责,医院就是按照这个体系工作。
顾教授60岁出头,瘦瘦高高的,同所有教授一样,走路如旋风,说话简洁,没有繁冗缛节。顾教授给人最深的印象是严肃而且严厉,每天开晨会,偶尔迟到的其他教授都得站在外面。30来岁结婚的医生,在他那儿没有晚婚假一说,三天得来上班。我们进修医生更是怕他,不敢接近他。有个进修医生私下问我们:有谁见过顾教授笑过吗?
进修医生都是30来岁,时间久了都想请假回去几天。尽管怕他,还是不得不去碰壁。有个进修医生要我陪他去找顾教授请假,他坐在桌子后面,头也不抬眼皮上抬,没等我们开口,他就问:想回家是不是?进修医生怯怯地低声答:“是,快半年没有回去了。”顾教授平淡地说:“回去吧。”那一刻,我注意到进修医生转怯为喜,接着,顾教授又发话了,“回去再不要来了。”
怏怏走出办公室,进修医生愤愤道:“老鬼不通人性,老鬼不通人性!”我安慰道,干嘛非要回去呢?他说,欠孩子呀!我说,是欠老婆吧?他怪怪地望了我一眼,是默认又像是抗议。我说:不管欠谁,让老婆把孩子送来看望不就得了!他豁然开朗:是的,好主意,还要带些家乡特产来,有你的!
顾教授额头上常常戴着一个黑色弹力绒质套圈,不苟言笑的他,看起来有点象个黑社会,更让人觉得有些可怖。顾教授是一个工作狂,做起手术来经常连轴转,黑色套圈是挡在额头部吸汗的。医生们都很辛苦,手术一站几小时,四小时以上的大手术也常有。
那时候,医生双手要在药液中浸泡15分钟消毒,然后戴上手套,才能上台。为了节约时间和资源,大手术前要控水,中间进餐,则把头伸到手术室窗口,由护士拔下口罩,简单喂食几口,继续手术。我们这些年轻的助手往往都精疲力竭,站得腰部酸胀,不断扭动。顾教授那些年龄比我们大得多的老师们,却精神专注地一站几小时,真是百炼成钢了!
有一段时间,我在罗教授带领的那个组工作。罗教授也是一个严格的人,问过的问题不准再问,工作中的失误绝不准再犯,还必须要有反思总结,他说这是做医生必备的素质和要求。如果说顾教授严格严肃,主要是针对医务人员,罗教授则对病人也很严格。
腰椎间盘突出的病人要求绝对卧床,也就是吃喝拉撒都要躺在床上。有病人下床了,被他猛烈批评:你这是把自己的健康不当一回事,也把医生的话当耳边风,不尊重医生的劳动,再这样搞就不要治了,出院回家去吧!
有一回随罗教授查房,一个年轻病人和恋人还躺在被窝里,罗教授皱起眉头,大声道:查房了!年轻人仍然抱在一起不松手,罗教授厉声训斥:年轻人,这是病房不是你的家,成何体统?对于某些患者的不妥,我们今天的医生大都选择容允或无视,老一代医生态度则分明得多。
印象中,罗教授很严肃,但有一次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一个中年护士找他看腰疼,看了后,罗教授说:没有事,晚上安分睡觉不瞎动就行了!说得护士脸上泛红不语。严肃的人,也有真实诙谐的一面,也许,他真的一眼穿透了现象背后的因由。
工作之外,我们接触比较多的是另一个组的陈教授,他个高帅气,是英国GeneralMedicalCouncil认证的license骨科医生,在Bristol大学附属医院工作过,回国不久。他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有外籍英语人士在骨科看病学习时,多由他作翻译。
陈教授性情温和随性。工作之余,我们年轻医生常常聚在值班室里,陈教授有时和我们一起吃工作餐,和我们一起谈论磋商足彩,还和我们玩过扑克牌,劳累之后抽支烟是件惬意的事情,陈教授有时候也陪着抽一支,都是他给我们耍烟,我们的怀货烟不好意思递给他。
我们进修时,中南医院是综合性骨科,后来发展细分成脊柱、创伤、骨关节、显微、肿瘤骨病等几个更专业化的骨科科室,蔡教授另任院职务后,陈教授现在是骨科大主任了。
有半年时间,我在蔡教授的小组学习。蔡教授是骨科副主任,顾教授临近退休,科室许多具体事务实际是蔡教授在负责。蔡教授一直很忙,顾教授退休后,他是骨科大主任,更忙了,除了临床工作,兼任博导带研究生,还有课题研究小组,有时也到医学院讲课。省内有关事故、纠纷、司法的裁定,需要医学专家意见时,他还要出席省医学会的会议,他是专家组成员。
蔡教授给我们主持过多次病案讨论会和专题讲座,平时查房会诊,参加重大手术。后来,我在黄陂坐诊中遇到一个栓系综合征女童,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疑难病,30余年中我只遇到这一例,全省一年发病只几例。这个病,就是椎管先天缺孔,神经钻到缺孔被粘住,随着脊柱发育,神经被牵拉损害,下肢出现感觉减退消失和骨坏死。
这个女孩去过两家大医院,找过国内知名的专家,均不接诊,我介绍给了蔡教授。蔡教授亲自手术几小时,在显微镜下把细如发丝的神经剥离出来,秋毫无损,还要无粘连保护好,然后修复椎管缺孔。这是致残致死率较高的病,但小女孩术后恢复得很好,她是幸运的,如今已是20几岁的大姑娘了。
蔡教授性情温和,平易近人。时有手术病人请他吃饭,确实太忙,也可能不喜欢这种应酬,常常不能赴约,实在推辞不掉,他就对人家说:我让这些助手代吃吧!
有一次,我去一家欧洲风情酒店代吃。酒店建筑别致,装修富丽。服务生小伙身着异族服装,右手高举茶壶,肩扛长长的茶管,左手低托茶管出水端,一个微微前倾下蹲动作,像是在鞠躬,鞠躬之间,一杯茶便倒好。每杯茶刚刚好,每杯茶的茶花一样多。茶水醇香爽神,菜肴新颖可口,没有老师们在场,倒也轻松自在,印象特别深。
蔡教授和其他教授,来黄陂做过很多次手术。他们都不在意吃喝。手术完了,如果他们说忙,二话不说,我们就不用安排吃饭。不忙的时候,他们也会爽快地留下吃饭,往往会嘱咐简单点,意思是节约时间吃个工作餐。
有一次手术病人很困难,本来不多的酬劳,那个手术教授主动给予减免了。另一次,家境很差的病人没有备血,按常规,在手术植入内固定物后,为了避免X线辐射,医生都得离开手术间,遥控C臂机拍片,然后进去察看植入体的方向角度深度,如果需要再调整,这样可能要进进出出好几次。
为了减少病人伤口出血和暴露感染几率,为了节省手术时间,那个教授让我们离开手术间,他一个人脚踩C臂机开关,眼盯屏幕,在动态监测下,一次性快速将植入体打到位,忘我精神让我们所有人感动且震撼!
有多个教授说过如下大意的话:我们做的许多事情,不能简单理解是为了钱。比起钱,多休息一会多陪一下家人是更珍贵的。他们有很多机会赚更多的钱,却没有去选择。那是为了什么呢?记得进修时,蔡教授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好医生应该是怎样的?在场的人都回答:以精湛的医术治病救人!
他说:不全对,还有两点:用仁心给患者温暖和信心,可能时给公众普及健康知识和意识,这是义务;继承发展总结推广医学技术,促进医学进步,这是责任。他说:职业是医生谋生立身的搭借平台,物质以外还有自我价值和内心乐趣。近年,蔡教授兼任业务院长,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更忙,他说主要精力还是从事临床工作,当医生是他真正的兴趣,看病是他的专长。
蔡教授在专业外也有很多兴趣,他爱好运动,喜欢旅行,摄影很棒,他也爱好文字,看过他几篇文字,很打动人。
我与多个教授很多年有往来,都是专业上的,请求手术,预约会诊转诊,疑难病征询诊断意见治疗方案,对于我这样的基层医生,他们都是不厌其烦。这里,不得不提一句,20多年晃眼过去,当年一起工作的中青年专家,如今已成为中南医院的中流砥柱和骨干,都是德才兼备的人才。
在中南医院,我们这些进修的年轻医生,从来没有人喊我们“小刘”“小张”的,更没有人直呼其名,大都喊我们“某大夫”,竟也有年轻医生小护士喊我们“某老师”的。换药、手术站台等等工作,我们这些学习的人,也一样有劳动补贴。
进修结束,在美丽的东湖与水果湖之间的双湖桥头,科室请我们那批八个年轻医生聚餐,所有医生护士都参加了。斛光交错,气氛热烈,好些医生护士酒量不错,喝得开心。记得蔡教授不胜酒力,几个护士轮番上阵敬酒,他连连摆手躲避,逗得大家大笑不已。工作起来严格认真,离开工作一样随意尽兴!
中南是一个技术优良的医院,也是人文气息浓厚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学习专业,也学习了怎样治学、敬业、做人,这是一段紧张的生活,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
刘宗运,出生于陂北姚集山村,年幼外出读书,现于黄陂前川工作,医师,业余文字爱好者。理念:人品要比作品美,三观要比五官正,思路要比套路深。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