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曾经在北京前门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天蒙蒙亮起床,先和二三十袋水泥的灰,工人开工了,再去工地后边的小市口吃早餐,出工地南门右拐,前行三五百米,是一条老街,街口有安徽人开的一家早点铺子,只记得有油条馄饨,这是我们吃得最多的。
早点铺有一个帮忙收钱擦桌子的姑娘,二十岁左右吧?穿一件碎花的罩衣,脚上是一双老式的敞口鞋,黑面胶底,扎两条麻花辫,干活很小心,步伐谨慎,有些畏手畏脚。
一个同伴每天去吃早餐,也许因为寂寞无聊,就常常有意无意地找些话题逗她,后来真真假假的有些情意。这位同伴不久有新的出路,离开了工地,情意不了了之。
跟小市口同一条街,出工地南门往左,几十米远,有一家卖小炒的餐馆,店不大,仅胜于快餐店,也许主顾多是民工的缘故,店里设施装修都很随意,简简单单的靠墙摆几张桌子,进门要上几级台阶。不记得做什么菜系,记得的是也有一个女孩帮忙,女孩年十八九岁,清秀俏丽,有些书卷气。
去过几回,就认识了。店里生意不忙,也经常说说话,具体内容不记得,这个女孩有几分姿色,很招人喜欢。同队一个年龄相仿的老乡很有些心动,面对,没有经验,勇气也不足,所以邀我做伴,坐在靠墙的小方桌边闲聊,女孩笑起来好看。
乡友心动,有一段时间情意绵绵,就撺掇我帮他修书一封,傍晚放工的时候递过去。第二天,也是邀我一起壮胆,他很忐忑。女孩过来了,在我们的对面坐下。
“这封信,我昨晚看了十遍。”女孩说,神情不似往日的舒展。以后了解了,知道女孩高中毕业不久,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升学。
乡友跟她的关系,也不知道怎么就慢慢的淡下来。后来我还常去向左更远一点的路边摊上吃炒肝,喝豆浆。过餐馆门前几米,再回头看,空空的门洞,冷冷清清。
秋天已到,北京的风尘,夹杂着寒意,梧桐的落叶一片片,飘在人心里。
一楼同单元隔壁住着一个孝感小河的女孩,年龄也不大,总是风风火火的,样貌端正,皮肤健康黑。吃过晚饭,洗衣粉洗过头,换一套干净一点的衣服,我们几个相约出去看录像或者电影,朝隔壁的方向瞟两眼,女孩正横躺在一张跳板搭就的通铺上休息。
一个同伴大声喊:“小张,走啊,请嗯看电影。”
“补切(不去)。”姓张的女孩答道。
“不气(不去)要气!”同伴又加了一句,走出了门道。
南门出院子右拐几百米远,安徽早点铺斜对面,有一个澡堂,冬天无事,也曾经去洗过澡,拿一张报纸,或者一本书,可以待一天。里面有小床,坐凳,去过几次,座位或者床位总有富余,空间很大很宽松。在北方,去澡堂是一种享受。
再往前,有一个录像厅,隔壁不远有一家不大的电影院。洗澡,看录像(两三场连放),看电影,似乎都是三元钱。电影院门前的音箱里面,正在播放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看过一个电影,是“封神榜”吗?只记得一个隔壁塆的工友说“旦己(妲己)”,我不好意思纠正。
刘德华的《忘情水》也是这前后不久听到的。转年到另一个工地,是丰台的方庄,外交部的家属楼,几十层高。这栋楼做的时间不短,前后换过三个工长,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彭,很短的时间,退休了。一个光头的“唐老鸭”唐工长,总是歪戴一个紫红的安全帽,说话唾沫横飞,凶狠,不近人情,爱挑毛病,后来据说是升职了。
最后接手的是王工长,年轻,爱抽烟,应该是刚刚上岗不久,每天上班,一层楼一层楼巡视,走到我们所在的楼层,总要站一会,抽一两支烟,说几句闲话。后来走出这个地方,返回头来结账,王工长也很关照。
这个地方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食堂,中午放工,出去吃蛋炒饭,或者来个鸡架,一瓶燕京啤酒,蹲坐在工地门前的路边,吃得喷香。
卖炒饭的大哥,高个,肥头大耳,脸黑,壮实,边炒饭边大声的唱歌,唱的是李春波的《小芳》:“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她又善良”,“村”字唱出来,短促而且强悍,冷不防还会吓一跳。食者习以为常,歌者自得其乐,场面嘈杂又壮观。
一个管后勤和安全的领导,印象很深。开会讲安全,某某公司出事故,要引以为戒。说到后勤任务的艰巨,拿着一个电喇叭,站在队列的前面,侃侃而谈:“就这个工地,俩厕所,一天拉六车啊,同志们!”
冬天要烧煤炉取暖,一个长冰铁管子通到室外,一个年长者巡夜,一小时一趟,走到工人居住的地下室门口,喊一句:“有人吗?”
里面听到的人,不管是谁,回一句:“有”。
北京的冬夜,室外零下一二十度,室内暖融融的。
西城区有一座月坛南桥,横过此桥,就是月坛南街,街两边有不少苏联援建的红砖房子。其中的八号院是一个口字型院落,四边都是三四层的楼房,西北角留一个开口,是居民进出的大门。敞进敞出,没见过有门卫。因为机缘巧合,我们被派往其中的一家帮忙翻新。
东便门的工地,至月坛南街的八号院,有不短的距离,到建国门外的雅宝路上车,大约五六站,或者更多,下车以后横过月坛南桥,西行两三百米即到。
早餐后过去,中午在主人家就餐。男主人是某学院的院长,女主人在央视工作,都客气热情,彬彬有礼,平常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的主要任务是招呼我们就餐,需要什么可以上传下达。姑娘姓李,老家内蒙,一个哥哥在东胜市做豆腐生意。小李是主人家的一个什么亲戚,在学院做后勤,请假来帮忙一段时间。
李姑娘摆好茶盘,倒满茶水。无事的时候,也跟我们闲聊,过了不久,就熟了。中午是馒头包子,炒三两个菜,隔不了一两天,就请我们去小区南边不远的一个餐馆点菜,主食也是馒头包子。
李姑娘算漂亮的,五官周正,戴一副眼镜,衣着干净整洁,习惯穿一双旅游鞋,做事很利索。说话尤其好听,儿化音,字正腔圆,又不乏温润柔和。
刚沏好茶,倒几杯,叫我们喝,说:“快点儿。”
催我们收拾工具吃饭,她也说:“快点儿。”
有时候想多听几句“快点儿”,就有意磨磨蹭蹭的,让她着点急。
家装相对于工地上的大沙灰,是比较轻松的,帮师傅们备好材料,我有空跟小李闲聊,无话找话。
我们翻新的是四楼,小李在三楼做饭,跟院长的岳母同住,老太太也姓李,聊天中得知李老太是民国时期的大学生,投身革命,也是北方人吧?总是把“人”说成“银”。
一个热心的乡友好意,有一次跟老太太讲到我的情况,说有意跟小李交个朋友,老太太表示持开放态度,由小李自己决定。
我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交给小李。看过信之后,老太太认为我不是平庸之辈,对我们之间的相处表示支持。翻新工作不久之后结束,某个周六日晚间,我和小李一起逛前门大街,服装街口,临大道有一家大碗茶,再穿过地下人行通道,就是灯火璀璨的天安门广场。天色不早,小李仍然还是那一句“快点儿”,我们匆匆忙忙的赶回月坛南街。
我们在八号院的大门口话别,我看见李姑娘绯红的脸,在路灯的映照下,分外妖娆。
我在复兴门的地铁口迎送过她几次,地铁转公交,到八王坟,再转到通县的小巴,到出城口不远的梆子井下车,对面就是小李上班的地方——广播学院。下车过马路,再等返程的车,我在车的后座上回头,我看见李姑娘消失在车辆扬起的尘雾里。
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家与集镇之间往返,从树枝青翠,走到落叶金黄。几乎每个清晨,都能看到她,圆圆的脸,盘起的头发,被一个漂亮的发卡拢在脑后。她坐在大木盆边上洗衣服,每天洗,没完没了,脸上是青春的笑颜。她勤劳,开朗,不悲观。
我记得《后汉书》中的一句话:“娶妻当得阴丽华。”在我人生面临选择和挑战的时候,遇见了她,结识了她。小时候做过的一个梦,多年风雨后,再现在我眼前。我们是汪洋大海中的两条船。
人生,是一扇关不上的窗。原来所有的苦苦追寻,坎坷、失败,都是命运,为迎接她做的铺垫。
永不言弃,终将觅到你!
“Far,where you are!”是的,Mydear,“天涯海角,无论你在哪里!”
梅保国,黄陂泡桐人,深圳谋生。历经坎坷,好文不悔。杂览自乐,涂鸦自娱。鸿儒谈笑,白丁往来,调琴阅经,案牍劳形,乐在其中矣!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