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爷个不高,是个胖子,一口纯正的汉腔,仅此三点,在我当时的见识里,就很不凡。
外公和叔舅爷的同辈人里,基本都是大高个,二舅爷算是个例外。那个年代,胖人不多,尤其在农村。二舅爷是武汉人,只能按照城市人的标准,他是我小时候见过的,第二个胖人。
第一个胖人,我印象深刻,跟我上海姑妈家住屋同排,间隔一家的隔壁,年五十左右,不但胖,而且高大,也是湖北人,跟姑父是同姓宗亲,外号“巨人”,没有人当面叫他外号,有时候在家里闲聊,提到隔壁的隔壁,就低声地说“巨人”家怎样怎样。
“巨人”的媳妇瘦弱,有两个儿子,都壮实,大儿子那个时候已经成年,经常到铁路边的空地上,跟人练摔跤,蒙古人的架势,左右晃着膀子,转圈,伺机抓住对方的胳膊,敲脚或者背摔,晚饭后就拎着一套摔跤服,摇晃着从姑妈家的门前走过,很象那么一回事,他们一家人都憨厚,女主人轻言细语,话不多。
我很小的时候去了上海躲饥荒,按照我表姐的描述,刚刚一两岁的时候,头大肚子大,腿细脖子细,站着侧看,肚子象顶着一个小西瓜,躯干三道弯,活脱脱的非洲饥民。
学年前的大部分时间,我是在长江中下游的辗转往复中度过的。记得的一次是托付熟知的船员带我,从上海回老家,坐的是大客船。船高四五层,一层是机房,二层高出水面是是客舱的五等舱,二层开始,大约两层是四等舱,再往上,是三等舱,也只有一层,其余的等级,我没有去过,也没有听说过。
四等舱是普通舱,一般的旅行者乘坐,五等舱最便宜,乘坐者都是沿江两岸的村民,贩卖鸡鸭鱼鳖,到另一个城市去卖。有时候想更近距离地观赏长江的水浪,走到五等舱,波涛翻转,有风的时候,水雾吹打在脸上,扑鼻而来的,还有禽类和鱼类的混合味道。
终于到了江汉关,大约是傍晚时分,受托的船员把我送到前进二路的二舅爷家里,日光已经散尽。
二舅爷家住的是一栋老式的木板房,一通间,中间有木隔板,将通间一分为二,房子在一条马路的边上,房子的地基,比马路低不少。二舅爷异常朴实热情,没有对农村穷亲戚另眼相待,这是我最为感动的。
外屋半卧在一张靠椅上的,是二舅妈,应该是得病瘫痪了,没见她站起来过,心情总是不好,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跑前跑后的听使唤,不时的还会听到二舅妈的骂声,小姑娘默默地跑前跑后,也从来不还嘴。二舅爷也同样,都听着,仿佛这骂声,跟自己无关。这位二舅妈是二舅爷的续弦,面皮白净,五官周正,长相有不同于性格的秀雅。
二舅妈话很多,都是教训或者吩咐二舅爷和小女儿的,并不理会我,既不排斥,也谈不上热情,冷冷清清的,也算过得去。舅爷舅妈大一点的儿子,当时正下放黄陂,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上学以后的1978年,暑假期间又去过一次上海,去的时候是当天上船,也有一个船员关照。回来的时候,在二舅爷家转途,交接、吃喝都不记得。夜晚摆一张竹床在马路边,年幼不止愁滋味,很快睡着,一觉到天亮,第二天还玩了一天,二舅爷跟我讲,我们塆里为抽河水,跟孝感那边打架,出事了。
“事情还不小啊伙jie,”二舅爷有些担心地说,“不晓得嗯地屋的有冇得事。”
那个时候我已经懂点事,明白是出事了,塆里罚了不少钱,我们家因为成分不好,父亲是壮劳力中的一员,也躲不过,连带罚了五块钱。一九七八年的五块钱,也不是小数目。我们家最初的一次余粮,一年下来是二十几块钱。
第二天二舅爷送我到新华路上车,一路怀着忐忑的心情到家。所幸,仅仅是罚款,事态并没有继续扩大。
二舅爷是我外公比较亲的族侄,样貌虽然有些威严,人却是少有的和善,跟我的母亲是嫡亲的堂兄妹。外公行三,晚辈都叫他三爹,外公的父辈兄弟五人,外公的父亲也是行三。
这兄弟五人,已经开枝散叶,下传了几十家,我有段时间,曾经频繁往来于外婆家,住在附近的几家舅爷老表,都很熟悉。但是论亲缘关系,还是二舅爷这一支最近。在老家务农的,还有一个富栓舅爷,就是二舅爷的亲堂兄弟,也是我外公的亲侄子,住屋在外婆家东南角。
二舅爷有一个哥哥,在武汉落根,我没有见过,兄弟二人因为什么纠葛,似乎并没有怎么来往。二舅爷年少时,也许是投奔族叔,在武汉吃苦当学徒,后来据说是人聪明,学到了一些技艺,加上机缘际会,在汉口落户。
最后一次见到二舅爷,是在我外婆的葬礼上。因为葬礼安排以及招待上的争拗,二舅爷在劝和。外公的侄子和孙辈,对于二舅爷来说是宗族房份,我们家是亲戚,农村的条件有限,丧事的费用也不少,想要办得像样,也不易。二舅爷自然是往拢说,极力缓和气氛。
外婆无子,身后就只有一栋连三间的土砖屋。身后事按照早已经协商的,由较亲的富栓舅爷的儿子落实,总是因为经济状况不很好,开销太节俭,过程不很满意。
外婆的棺木是多年前已经置办的,我还见过,外婆移居我家之后,这副棺木就搁放在外婆祖屋的厅堂上沿。外公过世之前,也是置办好了棺木,黑漆漆的,搁放在草房的板凳上。棺木听说是不厚,又小。提到百年之后的事,外婆常有些愤愤不平,说是死了死了,还睡不到一副好材。
搁外公棺材的两条板凳,厚,结实,辗转来到我们家,又用了很长时间,早先塆里大小事办宴席招待客人,都是要借碗筷桌椅板凳的,我们家的这两条板凳,就被隔壁左右的族人熟知,因为,它不是一般的厚重扎实。又不知道是何缘由,其中的一条在我新屋的院子里,风吹日晒,也已经十多年。这算是待我恩重如山的外婆,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外婆在世的时候,就不满意堂屋上沿的那副薄薄的棺材,经常独自唠叨,也跟东头的瞎子婆婆说,整个连三间,就换得几块薄板。外婆过世,亲族本房都过来吊唁,安排后事。
我母亲为外婆觉得委屈,生,一世艰难,走了,后事寒酸。
大姨表哥也曾经长住过外婆家,念外婆的恩情,两夫妻是铁路上的双职工,经济条件许可,就表态他出钱,重新置办一副棺木。姨伯负责操办,请了木工油漆工,一两天就成了,光亮亮的黑油漆,前面是一个大大的金色的“奠”字。外婆泉下有知,应该是满意了吧?
外婆过世之后,舅爷老表们的联系就渐渐的稀少,此后关于二舅爷的消息,只是通过开车的舅老表知道的。二舅爷的儿子媳妇,原来在黄陂工作,后来陆续返回武汉,那个跑前跑后听舅妈召唤的小姑娘,没有下乡,应该已经是在武汉安家落户了吧。
七九年春季开学不久,经二舅爷建议,我还到城关读过一段时间书,托他老的福,总算是因为多识几个字,我能在颠簸流离中,谋一个饭碗。
八十年代中期前后,我父亲到外面求生计,跟二舅爷联系不少,后来赚了一点点钱,托付二舅爷帮忙买到不少的木材,给几个姐姐做了一些出嫁的箱柜,也帮大姐家买了一些做屋的材料,都说料好,价格也实惠。
二舅爷家老屋拆迁,从前进二路搬到了三阳路,泡桐到汉口的班车站点,有一段时间也在三阳路,二舅爷跟老表经常见面,有时候还回来泡桐祭祖,玩几天。
此后不久,二舅爷中风卧床,又过了几年,二舅爷过世了,年不过七十余。
亲三代,族万年,不错的。我们家因为外公外婆的故去,跟外婆湾的联系也渐渐的稀少,二舅爷过世,我们也没有得信。
父亲和母亲提到二舅爷,总是说:“二舅爷人很不错。”我自然是清楚的,老一辈的人和事,随着时光的溜走,慢慢的化为无。
梅保国,黄陂泡桐人,深圳谋生。历经坎坷,好文不悔。杂览自乐,涂鸦自娱。鸿儒谈笑,白丁往来,调琴阅经,案牍劳形,乐在其中矣!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