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随风发来一册名为《牛山映象》的画报,画报中照片皆取景于石门竹园村附近的牛山,一个仅有一户人家的村庄。牛山人家还延续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模式,原始的耕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全部,山里人家的田园风情在画册中展现出一幅幅纯朴原景,那是我们的童年与少年曾经的日常。几个人约好哪天一起去寻找这个被喧嚣世界遗忘的村庄,还有传说中最地道的家园菜和最醇浓的土鸡汤。
周末照常回老家看望独居乡下的爹爹,闲来无事就向爹爹打听起牛山人家:鄢竹公路走到头,过竹园村往西北方向的山上,有个叫牛山的湾子,不通车、不通电、不通水,如今只住着一户人家。我这里一说,爹爹细细回忆着,还真记起距离我们家十几里路的地方好象是有这么一个湾子,年轻时候曾经去过那里,记得整个湾子当时只有一家弟兄三个居住。说动了头也就动了心,我撺掇爹爹和同志哥:反正闲得无聊,不如去牛山看看?爹爹和同志哥爽快答应着,说走就走!
画报上面只有大致方位,并无具体路线,此行还得靠爹爹当这向导。爹爹指挥我们先去竹园村西北方向山上废弃的栗园大队部,那个地方我们几年前曾经去过一次,当时还有一段土石路正在修整,车子并不能开上山,只能停在半山腰然后步行到山顶。山顶一排石头房子,已有大半坍塌在杂木横斜之中,尚还齐整的两间竟还住着人,那次去,爹爹还站在门前与他们搭了几句家常。这次上山前碰到一个爹爹的熟人,问起大队部还能不能开车上山顶?那人说:路肯定不好走,但也经常有人开车上去。
只要有人能够开车上山,对于同志哥这三十几年的老司机来说就不成问题,只是这一路弯急坡陡,也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半路程是硬化路面略过不谈,那一段自然路面就有些麻烦,车子走在松软的土石路基上,总有些动力不足的感觉,虽然坡面看着不陡,路面也无淤泥,但是车轮偏偏有陷进去的危险,即时提速会散发橡胶热化的味道。虽然有些曲折,到底还是将车开到大队部门口停好。大队部东西两侧各有一条朝北的水泥路,同志哥说那是通往木兰天池的两条路,西边山坡上还有一条天然绿道,爹爹说这应该就是通往牛山的那条路。
这条天然绿道,还看得到有人行走的痕迹,听说如今的牛山三不之还有人去游玩打卡,这也印证了我们的方向没错。这条路的起点本已在山顶,所以一路都还平缓,花花草草与松风鸟啭之中的行走,还能拉长音调向山林大声招唤,心旷神怡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大约走过一刻钟的路程,远远听到前面山坳中传来几声狗吠,爹爹说:有狗叫就有人家,估计快到牛山了。再转过一个山头,前面看到山中一片开阔地,沿着山路过去,低处两畦收割过的稻田,紧挨着郁郁葱葱的大片竹林,再向西边望去,可以隐约看到一排土砖房。
恰好下边田埂有人走过来,背着一堆红薯藤,也看不清模样,我就问了:请问师傅,这里是不是牛山啊?那人答到:是牛山!你是么样晓得这里的?简单说了缘由,也解释了今天只是来看看,先找着地方,哪天再与朋友一起来消闲。向着村中央走过去,路旁有山石围住两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清亮水色教人联想到清甜可口,一见之下就想俯身掬两捧来喝,大约就是牛山的饮用水源了。水潭边是沿着山石爬得高高的一蓬蛾眉豆藤,结满肥厚的紫色豆荚,我想着:摘下来的新鲜豆荚拉去两条筋一掰两半,老豆荚直接剥米,洗净后用肥肉榨油炒至变色,加入盐和胡椒翻炒均匀后盛出,再放到蒸锅里隔水蒸到软烂,那才好吃呢!
走到村口,看到山坡上一孔小小的石窑,爹爹说是用来烧制木炭的,窑口还很干净,估计每年冬天都还在使用。这山上现成的麻栎树正适合烧炭,因为烧烤和取暖的需求,木炭这些年的市场越来越大,价格也在逐年攀升中,那应该也是牛山人家的一项家庭收入吧!石窑对面是不大的稻场,草垛旁停放着用来脱粒的石磙,而田地中的稻茬都是人工收割的形状,看来,牛山人家的一应农事都还保持着纯粹的手工操作。湾前湾后随便打量,几块稻田加起来只在三四亩的样子,都象是在不久前完成的收割,这个体量的水田全部栽种一季稻的话,耕种可以不疾不徐,粮食完全自给自足,不多不少刚刚好!
爹爹曾经说过:以前种田还要缴纳公粮(即使分田到户,农民与田地之间似乎也还存在着租赁的性质),后来不仅取消了公粮,国家还要发放田地补贴,这么好的条件,还让好生生的田地抛荒,看得人心痛呐!与田地相依为命一辈子,自然会对田地倾注深厚的感情,但从农村城镇化和耕种机械化的大势所趋来看,那些山里头犄角旮旯的田地,现实中既找不到耕种的人力传承,也不适宜机械耕种,有可能最终都会走上退耕还林的道路。看这一时一地会觉得良田荒芜是罪过,但与江汉平原的各个产粮大县相比,黄陂区的粮食贡献本就极为弱势,何况整个湖北的粮产量,在中国产粮大省中也只排到第11位,所以放弃一些不能实现现代化耕植的田地,也应该是必须面对的现实吧!
走到那一排老房子的门前,屋内出来一个灵醒的中年女人,正是这一家的主妇(石家主妇),随便聊几句,看得出来她的言辞朴实和热情好客。并排三间土砖房,也只有右手那一间还住着人,另外两间堆满了农具杂物,这房子只怕有些年头了,从中间门进去,堂屋前还设有一个小小的天井凼,正是上世纪初常见的民宅样式。墙体土砖基本裸露在外面,残留些泥巴与白石灰水粉刷过的痕迹。这房子的成色与我童年时期的记忆中,乡村穷困人家的居所形象是吻合的,因此看在眼里竟还有一些亲切。石家主妇说正中那间房子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几间房子即便看起来歪歪倒倒,也并没有想着修理,因为外面很多人跑到这里来,就想看这些破破旧旧的东西。话虽如此,如果能够申请到部分政府补贴,对行将垮塌的老宅做必要的维修加固,这房子住起来才会安心吧!
村口紧靠房屋的地方立着一杆太阳能路灯,石家主妇说是乡政府为方便他们家的生活,特意派人来安装的。太阳能路灯最常用的功能一是室外照明、二是手机充电,每天大约有两个小时的充电时间,可以保证充电宝的储备电量,湾子距离木兰天池不太远,手机信号也是有的,所以,外面有客人来吃饭游玩,可以先电话联系早做准备。牛山未能通电,只因为山区用电节点之间距离拉远,途中翻山越岭过河跨沟,线损率也远高于平均值,供电线路的成本实在很高,只为一户人家动用巨大资金,并不符合公共资源的使用原则。一杆太阳能路灯的造价至高不过万元,虽是权宜之计,也算是为牛山人家解决了燃眉之急,若再给太阳能的功率做个升级,保证室内的夜间照明,那就更好了。
破烂的门槛里外,几只猫窜进窜出,时而相互嬉戏,时而用疑惑的眼神望着陌生人,不似家养宠物猫的雍容富态,却又格外机灵可爱。因为老鼠猖獗的缘故,山村人家必然要养猫,还记得小时候睡得正香时,房梁上奔跑的老鼠、四处啃啮家俱的老鼠,常常将我闹醒,人类的喝斥只能让它们消停片刻,过后还是不依不饶,确是十分恼火的事情。墙角下还蹲着一只抱鸡婆,身边围绕几只鸡娃,一直以为家禽只在春天孵化,石家主妇却说她家的母鸡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抱鸡呢!来时在草垛周围看到群鸡觅食,就想起@随风说过:这家的土鸡汤特别美味。那是当然,在野外自由觅食的土鸡,瓦罐暗火慢慢煨出来,那鸡汤还带着草木烟火的香气,醇浓的汤里浮着厚厚一层黄油,哎呀!不能想,再想就会流口水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一定会排斥心灵鸡汤,却永远馋涎着纯粹的土鸡汤,所以下次再来,是一定要提前电话订购这么一罐石家鸡汤的。
屋侧两厢菜地,红红绿绿的大辣椒压弯了枝条,我丝毫不会去怀疑这么大的个头是因为无机肥料的催化,因为爹爹在前年种过这样的品种,优良种籽在有机肥料(草灰、鸡粪)的充足营养下,产量特别高味道还很纯正,只用来做最简单的干炕秋辣椒,感觉都能多吃两碗饭。菜地与稻田相邻的田埂上爬满了南瓜藤,有黄花与绿瓜点缀其间,记起小时候吃过的猪油南瓜焖饭,那油亮亮黄灿灿香喷喷的印象,在沉睡的记忆中忽然苏醒。菜地旁堆满刚刚扯起来的白萝卜,白玉为杆翡翠为叶的萝卜樱子,洗净后用开水泡一晚,早上捞起来切碎挤干水份,等油烧得热热的将红尖椒炒香后入锅翻炒,再煮一锅红薯稀饭,就是一顿原始美味的早餐。水灵灵的萝卜上还沾满黑色草灰,鲜嫩萝卜洗净切成滚刀块,用五花肉榨油来烧,油光水滑软烂香甜的肉烧萝卜是最好的咽饭菜,而那汤汁简直就是泡饭神器。好了,以上这些,都在下次牛山之行的计划菜谱之中!
正在门前左顾右盼,从里屋出来一个老者,正是牛山人家的长辈。爹爹上前与他攀谈,老者生于1933年,只比爹爹年长一岁,面色还算红润,却有些腰弓背驼,乍一看,竟比一脸沟壑却腰背笔挺的爹爹苍老得多。原来老者曾在去年摔倒,休养三个月才恢复过来,此后身体就差得多了,而之前以近九旬之高龄犁田打耙都不在话下。说来,眼前两个耄耋老人的身体都还健旺,纯朴勤劳的乡村人家多高寿,这样的理论放在此时此地还是很有说服力的。爹爹才一见到老者就说面善,老者也说渺目记得些爹爹的样貌,爹爹说他1958年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在云引寺(离牛山不远的村湾,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是有寺庙的,现在却只有这个恍若仙境的名字流传下来)住了三个月,往来之间也会途经牛山,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照过面也打过交道吧!
国家领导人在1957年提出“十五年赶超英国”的经济宏图,1958年,大炼钢铁以如火如荼之势席卷全国,九千多万人被发动起来上山砍树挖煤、开矿炼铁,一概以简易土法冶炼钢铁。摈弃科学规律并过份迷信人定胜天的这场运动,造成人力物力的巨大浪费、国民经济比例的严重失调、自然资源和生态环境的惨痛破坏,也因大批农村劳动力被征用,导致当年粮食收成紧缩。
广阔农村紧跟经济“大跃进”的步伐,于1958年普遍建立人民公社,组建大集体同吃大锅饭,贫穷的农民阶级打土豪分田地的喜悦戛然而止,在农业生产上的能动性也随之大打折扣。“大跃进”的狂热之下,农业生产不再遵从自然规则,粮食产量成为天马行空的想象,致使农村普遍陷入“丰产不丰收”的尴尬境地。1958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工农业大跃进,也成为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形成的直接诱因。
新中国建立七十年以来,前三十年一波接一波白热化的全国运动,也许还是存在着积极的一面,对于新的社会体制,经历三十年的试错阶段,痛定思痛之后,才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搞活,才有中华民族如今的繁荣昌盛。如牛山人家与外面世界,不一定能作幸福指数的对比,但是可以从客观上来作经济与科技的对比,正是中国社会在闭塞与发展两种形态之下的缩影。我们这一代人,保留着贫困的记忆,参与了社会的发展,也见证了国家的进步,相比前辈们,我们大概是生在了一个最好的时代。
不过浮光掠影随意逛了逛,差不多该回家煮中午饭了,与石家人道别并约好再来。沿着来时路很快回到栗园大队部,同志哥又说去木兰天池看看,于是往左侧那条水泥路下去,弯弯转转不长时间就与山下一条柏油路交汇,这里正是木兰外婆家。天气不太好,木兰天池几乎看不到游客,转头带着爹爹去朱冯山看看,原来一个深山中的村庄,随着天池的开发已经变成游客集散地,几乎家家都是客栈与餐馆。好几年前的夏天曾经来这里住过一晚,两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夏夜凉爽连电扇都可以省略,还用去哪里寻找避暑胜地,我们的后花园就是了!大清早客栈老板去池塘收网,从网眼中将小鱼一个个拈下来,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佐料,外脆内酥鲜香可口,一盘煎小鱼吃得不够又要了一盘。而这两样,在牛山都是有的吧!
沿着人迹罕至的山路兴致勃勃地一路寻去,并非出于猎奇心理,越走越远的日子收藏着我们的童年与少年,年纪越老,就越留念着遍布于来路的喜怒哀乐,发源于父母膝下的温情,洒落于田园四季的欢乐,总想有那么一个场景可以让我们处身设地并从容回忆。这一户牛山人家,不论外面的世界怎样日新月异地变化,始终坚持着经年不变的深山耕耘,用双手织就岁月,用双脚丈量天地,那其中包含着多少与世无争的安逸。即便他们没有享受到现代社会的种种乐趣,我们也并没有同情他们的资格,与他们相比,我们多出来的那些额外的物质享受,真的是有意义的吗?往往热闹过后,我们想要的也不过是心灵的宁静。而牛山人家自给自足活得坦荡,逗猫遛狗独得其乐,他们一直过着的生活,好象就是我们在喧嚣人世沉沉浮浮之后的理想,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若我们不沉浮,我们还会有这样的理想吗?
对于黄陂境内的深山人家,这是第三次的记录,也许《牛山人家》与《尽里沟人家》最终都会与“半山王”一样,成为《消失的村庄》。毕竟只有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才有可能形成顽固的生活习惯,去抵抗外面的花花世界对于简朴生活的侵蚀,也许石姓人家就是牛山最后的坚守者吧!七零后大约是对于农耕生活留有深刻印象的最后一代人,其中有些人会怀乡念土,还有些人会想着落叶归根,用衰落之势来守护他们的精神家园。再往后若干年,深山人家不会再有传承,新兴人类也不再需要这么一个安放情怀的处所,那些几百上千年来繁衍生息的村庄,寂静之中还能有多少可以寄托的思绪?从情感来说,任何失去都会有哀伤,从社会发展的潮流来看,吐故纳新却是必然规律。不论将来,只愿牛山人家现世安稳,朴素的光阴能够更多些安逸与喜乐!
静水微澜,工程师,长堰姑娘,石门媳妇。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