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油在乡村俗称为小磨油,暗红色的液体存储在玻璃瓶中,粘稠且有馥郁之香。平素炒菜用的油,锅铲舀半勺,趁着热锅倒入其中,一片喧嚣声起,香气扑鼻却片刻即散。而香油却是论滴用的。
一锅面条沸腾,青菜叶子抛入其中,随锅而熟,此时,忙碌半天的母亲终于稍事休息,碗筷准备停当,喊家人赶紧到来。待我和弟弟眼巴巴地站到锅台旁边的时候,母亲从高高的灶台上取一瓶子,轻轻拧开瓶盖,用筷子蘸几滴香油滴到面条上。
油花儿透亮,香气随着热气分散四溢,直扑鼻腔,让人胃口大开,呼噜噜一碗面条下肚,让人肚里软饱,嗝声连连。
香油昂贵,一般都是家中有客人临门,就餐之时才能取出来。彼时乡村,清贫笼罩家家户户,连鸡叫之声都是清爽的,绝无肥美之物。客人到家,往往是一挂细绳捆几盒果子,外带自家地里产的东西,虽不值钱,却也是一份心意。
家常攀谈往往由父亲作陪,母亲定然在灶台前忙碌开来。萝卜白菜是餐桌最为常见的,家中年前存放的腌肉被取出来,粗盐附着表面,暗红之中透着一股诱人味,忍不住用手指蘸了唾沫悄悄在表面抹一下,然后再放入口中咂摸,咸味顿时窜入味蕾,重得让人龇牙咧嘴。
一桌酒菜姑且不论丰盛,单单母亲半天的辛劳就足以感动人。每盘菜出锅,母亲必定在上面悄然点几滴香油,美其名曰“提香”。香油附着在菜上,入口确实有一种浓郁的绵柔之香,让人食欲大开,抓起的筷子往往停不下来。
母亲不住叮咛,慢点吃,馋得就像没吃过饭一样,惹得客人哈哈大笑,父亲眉眼中也带着丝丝欣慰。能吃就能干,家中将来有一个壮劳力,必定能顶大梁。
香油产自芝麻,芝麻榨油极费功夫。一盘石磨,一头叫驴,一个陈年的油坊,一个油脂麻花的老板儿,在驴蹄的嘚嘚声中,日复一日旋转着。驴走磨动,石槽之中慢慢就有油脂缓缓流淌下来,滴答入桶。
驴脸蒙眼,围着石磨绕圈圈,看得我目瞪口呆,自己模仿着原地旋转几圈,不由头晕脑胀,惊诧并佩服驴子的坚韧。石磨上堆积的芝麻顺着磨眼慢慢下移,老板儿时不时用短尾笤帚扫一下。慢工出细活,如此出的芝麻香油才地道。
家家户户因为手头拮据,很少用钞票打油,基本都是拿芝麻换油。秤在老板儿手中高高扬起,邻里婶娘嘟囔着是不是压秤了,老板儿也不着急,稳稳当当地把秤杆递到换油者眼前,秤星铮亮,刻度清晰,斤两是童叟不欺。
油缸边槽挂着几把大小不一的油提子,每根长约40公分,一头弯曲成钩,一头挂一直径不一的小桶,大者半斤,小者二两、一两,还有几钱的,这些把式是测油的专属工具。
油提子出缸,要快要准,犹如卖油翁一般利索,否则油滴落地,可叹可惜。油老板儿是锱铢必较,邻里乡亲埋怨太少了,话里话外满是唠叨和玩笑,老板儿不恼也不躁,嘿嘿干笑几声,算是回应了。
物以稀为贵,今天的菜籽油、花生油以桶论,而彼时农家,香油瓶以小为准。玻璃瓶上拧紧盖,香油被牢牢密封起来,轻易不动用。皆因芝麻难种,收成羸弱。父亲在自留地悄悄点一些芝麻,自出芽之时就培土施肥,精心“伺候”。
关于芝麻的俗语不少,若某人个高身弱走路底盘不稳,必用“瘦得像芝麻杆一样”来嘲笑;寓意喜庆的必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让人眉开眼笑。芝麻成熟之际,父亲小心翼翼地收割回家,交由母亲细心处理。
唯恐芝麻落地难捡,母亲会把床单洗净铺到地下,待芝麻点点莹白累积成堆,父母顿时喜上眉梢,今年又有香油吃了。悄悄伸出手指粘几粒芝麻放嘴巴嚼嚼,芝麻半干,出油迅捷,满口飘香。母亲把我赶走,唯恐我一把下去,就会少榨几滴香油。
随着斗转星移,土地肥力提高,物产日渐丰饶。日常饭菜,几乎顿顿肉香漂浮,对于香油的依赖日渐稀疏。
香油真的成了调味和点缀,偶尔缺少也无人念叨,倒是母亲每顿饭菜必点几滴香油,这是习惯,也是生活的一种习俗。于我而言,每当看到母亲点香油的情形,儿时的场景顿时浮现脑海,这是记忆,也是对岁月的一种念想。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