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疫情,今年清明节无法回老家给父母上坟,心里一直挂念着,趁着七月半,约上妹妹们,回老屋看看,祭拜一下父母。
年久失修的老屋,在初秋的阳光下颓败着,没有一丝生气。墙缝里的野草,在烈日下呈现出几分萎靡和枯黄。曾经晒谷打麦的宽广的门前,一人多高的杂树和过膝的荒草野蛮生长,恣意铺陈,密不透风,虽满目青翠,却觉荒凉。裂着口子的木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几成摆设,钥匙早不知失落何方。
掇开一扇大门,进入屋内,阳光透过坍塌的屋顶,在房梁垂吊的蜘蛛网上熠熠闪亮,眼睛,在那一刻被亮瞎,心,也在同时被刺痛:老屋垮了!北面的一堵墙整体坍塌,泥土瓦砾掩埋了锅灶,支棱的椽子角子横七竖八的刺向苍穹,把蓝色的天空切碎分割,满地锅碗瓢盆的残片,碎成无法聚拢的往昔。
摆上香烛,燃烧纸钱,袅袅烟雾在空寂的房子里飘荡,回旋,却散不去浓烟的熏辣和喉咙的哽咽。逡巡在寂寞的房间,老家具上厚厚的灰尘淹没了光阴,触摸不到曾经的温馨。被烟熏出的泪,流不尽心中的悲伤。矇眬中,母亲穿过烟雾向我走来,声声呼唤我,一如从前:羽儿,屋垮了,凑点钱帮我修屋啊……
小时候,我家和大大(奶奶)、幺(小姑)、父(叔叔)一共十几人挤住在大湾的一个连四间的屋子里。我家人多住两间房,父住一间房和一间倒屋,大和幺住另外一间倒屋,三家共用一间堂屋。因为人多屋窄,婆媳,妯娌,孩子之间常常不知为啥隔三差五就爆发星球大战,大人骂孩子哭,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为减少矛盾,也为躲清静,大大和幺借住在深巷的祖屋里。为给妹妹们腾出一块伸脚的空间,也为找个安静的地方读书,我不时地去祖屋和大大、幺幺挤着睡。幺幺出嫁后,我就一直和大大住在祖屋里,既是和她做伴,更为去她那里蹭一顿夜饭,省一口吃的给弟弟妹妹们。
祖屋在湾中间的南头大门的深巷里,以前住着几户本家,后都因房屋幽暗潮湿、陈旧破败而搬离,幽深不见天日的巷子里只住着年迈的大大和幼年的我,让人时时无端生出恐惧感。某天清晨醒来,我突然觉得屋里比以前亮堂了很多,起床一看,不由得惊叫起来:那四扇老旧的雕花木门不翼而飞,在夜间被人偷走了。
大大颠着小脚冲出深巷口,坐在地上捶胸拍掌哭骂起来,那高亢悠长悲愤的长调哭声,夹杂着短促的咒骂声,交错着在山村的屋顶上震响,时而如狂风暴雨,时而宛转哽咽,时而喃喃自语,如泣如诉,荡气回肠,催人泪下,仿佛要把半生守寡养儿育女的辛酸和委屈不平都借哭骂宣泄出来。看着喉梗气断,气息渐弱萎顿不堪的瘦小老人,我幼小的心灵沁满悲哀,深深感受到无屋安居的凄凉。
人穷气大。同居一个屋檐下的娘娘(婶娘)仿佛和母亲不共戴天,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吵架打架。娘娘凶悍,母亲温良,虽不堪其扰,却无法避免争斗。万般无奈时,母亲用土砖封闭了通往堂屋的房门,从后墙上挖出一个门洞,改由屋后面进出,与父家断了往来。虽避免了每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却依然隔不断矛盾和纷争。甚至,父和娘娘常常双双打到后门来。
父亲常年不在家,我性格柔弱胆小怕事,每每见到他们打架总是吓得哭,只护着弟妹免受毒打,不能跟母亲助半分力。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骂被打被欺负却无能为力,仇恨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坚强!要争气!要早点长大,成为母亲的臂膀……谁说血浓于水呢?弟兄之间毒起来狠起来,比外人更甚!
实在是住不下去了,在又一次被打后,母亲决绝地揭了两间房子的黑瓦和椽子,舍弃了老屋,搬离了大湾,肩扛背驮运到离老屋一里之遥的独屋湾,重新做房安家。她像个男人样在后山的石头窝里炸石头,一块块挑下山,腰压弯了,肩头磨出血,咬着牙硬挺。带着我和弟妹们踩泥巴印土砖,到娘家借钱,和湾里人换工,起五更睡半夜,累死累活,终于花大半年时间,用血和汗把从老屋搬出来的瓦和椽子重新变成两间遮风避雨的屋。从此,我们成了只有三家住户,远离大湾的热闹喧嚣的独屋湾的人。
因田地相连,虽被他们撵走,但和父家的矛盾依然无法化解,直到娘娘再次凶悍的叫骂到独屋湾来,和母亲撕扯,泼辣的大妹帮着回骂,被娘娘踢翻在地,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弟弟恨急了,从厨房拿出刀来乱剁,娘娘吓得逃走,弟弟紧紧追赶至大湾,威胁她再骂上门一定乱刀砍死她才算完。自此后近二十多年,娘娘再不敢到独屋湾来打骂,两家也彻底断交,互成仇人,无论儿女嫁娶,老死不相往来。兄弟反目成仇,亲情背弃疏离,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更悲哀的呢?
母亲用血泪和泥做成的两间房,虽然冬天漏风,夏天飘雨,却让我们远离了纷争,不再终日生活在争斗打骂的胆颤心惊中。日子虽穷,一家人相守着,弟妹们慢慢长大。把已经下了脚却无力做成功的第三间房做起来,却成了母亲的心病。苦于家贫,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用积攒起来的工资交给母亲,这两个月买一车砖,那几个月去素山寺拖一拖拉机木头,再几个月买一板车瓦……就这样一砖一瓦,一石一木,慢慢做起了第三间房。前后相隔十余年,母亲终圆了连三间的大屋梦。那个时候,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是:羽儿,我买砖(瓦等)差钱,凑几个钱帮我把屋做起来啊……
转眼间,父母驾鹤西游十余年,耗费他们一生心血做的屋,因年久无人居住,如同人一样慢慢老去,枯朽,坍塌。自父母在同一年相继离世后,老屋的烟囱,再不见炊烟升起,而我,也再不曾在老家吃过一餐饭。一年一度清明节,我只是匆匆来去的过客,虽心中百般不舍万般愁苦,一颗流浪的心,却始终无处安放。
父母去世时,父和娘娘不请自来,全程帮忙处理丧事。在父亲的灵柩经过大湾老屋父的家门时,父摆香案路祭,长跪不起,痛哭流涕,心中积存了二十多年的恨的坚冰,碎裂消融在父纵横的老泪里。娘娘怯怯的挨过来扶着我抱着父亲遗像的手,殷殷的说,你爸妈都不在了,以后我和父就是你的亲人。不要记恨我,那时我们年轻气盛,对不起你爸妈。要怪,只能怪那时太穷了。以后回娘屋了,就到我家来,我煮香喷喷的锅巴粥给你吃,我们可是嫡嫡亲的亲人啊,在湾里,哪个还比我们更疼你呢?那一刻,我虽不由自主的挣脱她的手,眼泪却流成河……
好想回老家做个屋,不求华堂大舍,三两间瓦房就好。温暖坚实,能避风雨。白墙黑瓦,木栅篱笆,屋后栽竹,门前种花,几畦菜园,一群鸡鸭。
好想回老家做个屋,在干净整洁的堂屋里摆放父母的灵位,供一缕馨香,三果两瓜,逢年过节时让他们不再冷清孤寂,在屋里能听到儿孙们的欢闹。
好想回老家做个屋,万家团圆时兄弟姐妹们聚在屋里,围着火盆闲话家常,让灶堂重新升起袅袅炊烟,尝尝儿时的饭菜香,想念父母的味道。
好想回老家做个屋,累了倦了伤了,能让老家的清风明月抚慰疲惫的身心,满血复活去应对红尘里的纷纷扰扰。
好想回老家做个屋,留住父母一生的心血,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追忆往日的温情,留下爱,留住根,留着念想,任思念长长………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