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生病了，难得与儿子一起睡个回笼觉。儿子主动给我拿药、倒水。我起床上厕所时，他又把我的拖鞋摆好，一副妥妥的小大人模样。
我有一件深蓝色针织内衣，两肩分别有三道白色饰纹。儿子见我穿着这件内衣，惊喜地说：“想不到鹅滴爸爸还系公安谷的银哩！”
童言的天真，本就是一种简单的快乐，却鞭笞着我灵魂深处。人的挣扎，不仅仅是温饱和生存上的，内心的挣扎，往往更扼杀人性。难道做买卖与当警察真有什么本质区别？若说有区别，也不过是世俗势利强赋的附加值。儿子不是照样很依念我很崇拜我吗，他只是通过简单的标志转换了一个角色而已。我却用患得患失的角度去解读童言的无邪，是不是在亵渎一个纯洁的心灵呢？
冲破了俗势的籓篱，我的灵魂得到放飞和自由。一贯西装革履的我，可以打着赤膊，穿着短裤，趿着拖鞋，骑着三轮车，穿梭于潘家田、杨园、老三街、鲁台等集贸市场，随时掌握行情动态，考察同行的菜品和人品，顺便采购一些时鲜货物，通过一番加工，又是一道价廉物美的菜品。
我开始说俗不可耐的荤段子，也学着骂骂咧咧强词夺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人不鬼的就说阴阳话，只要能把买卖做成不拘小节。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小民也有小民的法则：我的经营我做主，大不了不做这笔买卖，大可不必拿人格去换取几两碎银。躯体忙碌了点，人格依然在那，一尘不染。
我们的卤菜生意一直火旺，大多数时候，顾客需要排队。我与妻分工合作，嘴巴与双手不能歇，说话与手工一样，必须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不做无用功，否则就会影响进度。
不知道是我们生意太好了，还是讨生活的人太多了，几乎每年都有人来与我们竞争。他们以我们摊位为圆心，以不同的半径寻找次佳位置。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每次都给我们带来危机感。我们一面改善工艺，一面以最优质服务和价格稳住顾客，一面到处拜师学艺。
落难不忘助人初心的湖南小夫妻，后来转战麻城宋埠。我与妻曾经两赴麻城取经，也多次去汉口精武路鸭脖一条街考察，现场交钱学艺，并把师傅引进门亲自指导。就这样，每次遇到竞争，我们的艺技都会提升一层，而对方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就被打败，铩羽而归。
几年下来，前前后后不下十余家卤菜来新村市场，如走马观花。杀敌三千，自损八百，受惠的是顾客。“灵醒的卤菜夫妻”一时成为新村市场佳谈，老板娘更以招牌式微笑招揽着新老顾客，远至夏石、达义的顾客也慕名而来。峰值期间，我家一度雇了两个小伙伴做帮工。
市场就代表公平和竞争，总会有不怕死的人来，但要找准自己的位置。
有一对老龄夫妻，半路出家学做卤菜。他们偏安一方，不急不躁，本着摸几个总比不摸强，做事总比抹牌强的朴素理念，在一片不看好下，悄然开张。
我与妻审时度势，决定与他们和平共处。独家经营势必会招来新的竞争，如果下次遇到更强大的对手，我们或被打趴下也未可知。再说，新村市场不大不小，有两个卤菜摊点，从市场饱和度看，合情合理。有时我们反而害怕他们做不下去，故意放水。
接下来的几年，是我们顺风顺水的几年。儿子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路领跑，我都没操过心，也不知道班主任姓甚名谁，要不是开家长会，只怕见都不会见到。
这几年来，我们还清了所有债务，并把楼房加盖成三层，然后装修。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中村，有谁还慷慨留着后院？我们分两步把后院也建成了房屋。
妻大伯被接来小住，不停赞道：“鹅地金伢创造了奇迹啊！”于是又回忆起心酸往事：毛主席去世的那年，全塆大人小孩都去街上开追悼大会，已经四五岁的金伢，因为没有一条遮体的裤子，被生硬硬地留在家里，哭成泪人。
又一次，从老人那里听到妻的苦，孤陋寡闻的我，再一次差点击溃泪点。妻小时候吃的苦，我不知道，妻现在吃的苦，我是知道的。
一栋三层楼，对于现在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但对于我们，却是倾心竭力。我们没有一寸权力可利用和依靠，也没有能将科技变力量的平台做支撑，更没有政策性的福利倾斜优惠背景，全凭一己之体力，不多睡一个小时，不多花一分钱，不落一笔生意，善待每位顾客，达到我们能做到的极限。
我不应因童年那点小小优越感，就可以藐视这艰辛的成就；更不应因多读了几本数理化，就拿同学的发迹来嘲笑自我。可以告慰父母的是，我没有沉迷于过去，也没有失望于现实，我用力地活出了一个平凡人的样子。
后来，菜市场所在地被征用建房了，所有商户被迁到附近的巷子里面经营。我们抢占先机，在巷子口租了一个店面。再也不搬进搬出，也不担心城管，事半功倍，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日子越来越好时，又自寻烦恼？我突然又梦想着：有一套自己的店面，有一套带电梯的商品房，还想生一个女儿。你看，小百姓的那点理想，就是这么俗不可耐！
2007年，我们手上有点闲钱。一个原单位同事，颇有商业头脑，约我一起去盘龙城买房。一套百平米的湖景房全价20万，可以首付10万贷款10万。贷款买房？这个日后成为常态的行为，我怎么也难以接受。
有一个朋友养鸡起家，在廖黄塆自建四间六层私房，每年房租都吃不完，挑战着“坐吃山空”。他说如果我愿意投资，可以先养肉鸡。一批肉鸡从鸡苗到出栏，生长周期大约四十天，按当时行情，一只鸡出手，有3~4元利润。如果错峰饲养，每半个生长周期进一批鸡苗，每个鸡舍可以养五千只鸡，算算一年下来有多少利润？
在李集与泡桐之间，有一丁姓大塆，村头山顶上有一处私人养鸡场空闲着。占地大约四十亩的大院，有十栋鸡舍整齐分布在中轴线两侧。每栋鸡舍大约四百平米，可养五千只鸡。每栋鸡舍侧建有一个蓄水池。
我们几家新老养殖户，包租了这个养鸡场，来了一场彻底的大清理大消毒。
养鸡如养小孩，要呵护备至，半点马虎不得。圈养的鸡群，不像自然生长的家鸡或野鸡，有一定抗自然和抗病毒能力。冻不得，热不得，干扰不得，感染不得，否则死亡一大片。
进鸡苗前，鸡舍必须严格消毒杀菌，比如用高锰酸钾熏蒸，用一定浓度的溴扎苯胺或酒精消毒，然后静置几天。
刚进来的鸡苗，目测不是活蹦乱跳的，或者个头小的，不是特别照顾，而是相反——马上处理（摔死）。每只鸡苗必须打预防针。整个生长期，冬天必须有热源，并保湿；夏天必须有通风降温措施，同时控制外来人员进入鸡舍。
饲料桶和饮水桶，相间均匀分布在整个鸡舍。每次加水加饲料进入的时候，尽量穿一种颜色的外衣。如果衣服颜色与它们记忆习惯色差太大，就会受到惊吓，飞到墙角，鸡垒鸡，压死一大片。如突然遇上巨大响声，后果同样。
背着四五十斤的饲料在鸡舍穿行，要特别小心。一旦它们认定你是主人，不仅不害怕，而且不让路。两只脚要贴着地面擦步而行，否则就会踩死它们。
饲料的营养成分通过严格的配比，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再添加其他内容，比如吃不了的饭菜、碎米、小米等，不得随便倒数鸡舍。但有一个例外，朋友曾悄悄传授我，可以在饲料里加点糖，增加羽毛的色泽感。
加水加料的过程，也是一个观测过程。发现生长状态不好的个体，必须及时清除，以免浪费成本。前二十天里，用水用料量不大，到了后半个生长期，鸡群会突飞猛涨，用料量会成倍增加。到了四十天左右，生长势头明显降低，必须尽快出手。多养一天就多一天的费用，必须联系中间商。
后来才知道，养鸡这条利益链上，上有鸡苗供货方、饲料供货方、药品供货方，中有中间联络商，养殖户处于最低端。
供货方是稳赚不赔的，只要有人养殖，他们的货物卖出去了，钱就马上到手了。
中间商才是能人，是纯商人。他们有精明头脑，有全国各地的信息，对于市场行情了如指掌，是养殖户原材料的提供者，也是成品的销售者，也是信息传达者。同时，他们也是这条利益链上最大收益者。
养殖户自顾养殖场都来不及，哪有精力考察全国各地的市场？一切信息来源都以中间商的为权威，所有的风险则都由养殖户承担。
黄陂有几个养鸡场，哪一期鸡快出栏了，中间商一清二楚。出栏前几天他们就会来鸡舍查看，看鸡出价，并透露一下行情的紧张局势，把价格压至在他的利益范围内，也不影响养殖户的积极性。如果真遇上行情下滑，或者禽流感，都得养殖户兜底，中间商只是少赚，大不了不赚。
不到一年，妻丢下手头生意，来鸡场探视。看我终日与鸡为伍，马瘦毛长，心里百感交集。说人家都是夫妻双双来养鸡，我一个人洗衣做饭带养鸡，太辛苦，这个钱我们不赚了！
妻正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们现场就处理了交接手续，连夜回家。
还是在家门口做卤菜好，驾轻就熟。形形色色的顾客，看得见摸得着的收入，老婆孩子热炕头……虽然赚钱不比养鸡多，但生活质量比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
2008年，国难家喜交错，汶川地震，女儿出生。
2010年，南德、人信城、香域华府尚未开发，黄陂城区还没有一个像样电梯小区，盘龙城和汉口北的房价已飙升至5000~6000元/平米，比2007年翻了近三倍！形势所迫，狠下心，在汉口北全款买了一套三室二厅。
2013年，为了配合武汉文明城市申报，区政府批准位于我家所在巷子尽头，修建一个标准集贸市场，我家门口成为主要通道。老天再次垂青于我，怎能错失良机？于是我们抢占先机，第一个把私房改造成商铺，囤购大量粮油副食干鲜调料品。“金香粮油副食干调批发”与新村新市场同日开业，分得了新市场开张红利。
有了自己的宽敞店面，妻的聪明才智发挥的游刃有余。从未涉猎的新行业，她也能驾轻就熟，从纷杂市场、眼花缭乱的品牌中，寻找到最佳商家和商品；各怀心机的顾客，高桌子矮板凳，都能被她摆平。妻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担水劈柴拾煤渣的李铁梅，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嘴，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阿庆嫂。我现在除了送送货，基本就是甩手掌柜了。
昨天，与妻聊天时说：“现在卤菜也不让我做了，每天就这样享你的福。”她说：“我比你年轻些，多做点不要紧。再说，我们都是在享改革的福。老百姓不指望什么福利救济，只要有一个安稳的社会，有一个好的政策，比什么都好。”
我又说：“是啊！冬天说来就来了，只怕要多加一层被子了。不知儿子那边可好？”
（编审 | Mr.L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