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农村,瓦房盛行,罕有楼房平房。瓦房有脊,需搭架上梁,这是最隆重、最关键的一步,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声响能传播到十里八乡犄角旮旯,吸引邻人来分享庄户人家的喜事。
房的四墙早已耸立,在孩童眼中是高不可攀的。彼时乡村,冬日活计本就不多,追随着鞭炮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嬉笑追闹,不啻为孩童一大乐事。顺便捡几个熄灭未响的炮竹,更加沾沾自喜、得意忘形。
房梁是木制的,粗细不一,钦佩木匠师傅的匠心,能把每一根木料的用处发挥到极致,不仅仅是其用心做功,关键是农家木料不够,只能赶鸭子上架,让木匠师傅抓耳挠腮的同时,不得不替主家考虑,用极其精巧的方式弥补材料不足。
主梁粗壮,前身是老宅门前的一棵十多年的桐木树。父母自从分家单过,在一穷二白的日子里就开始筹划新房的事,呕心沥血十多载,终于把所需砖瓦木料、水泥沙料、洋钉构件等物品备齐。十年,光阴倏忽间过去,但在父母眼中,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亲手搭建一所新房,不能让人捣脊梁骨。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父母没有高深学问,但稼穑之艰深深扎在心中,他们从一点一滴累积,从一砖一瓦拾掇,哪怕在下田路上拾到一颗螺丝钉,也要小心翼翼放在专用的篮里。
待农闲时分,父亲会用锤子小心敲打,把它变成一颗能用在房梁上的钉子。砖瓦除却自己烧制外,更多的是捡拾窑厂上的废砖废瓦,通过精巧拾掇,也能各尽其能,放在专属位置,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块断砖、那是一片残瓦。
能工巧匠皆来自于生活磨砺,在我心中,父母绝对是巧匠中的一员。生活窘迫,却让他们在实践中提炼了些许心得感悟,如“不怕贫,就怕勤”“勤拿斧头不缺柴”“扁担是条龙,一世吃不穷”“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呱呱叫的麻雀饿自己”,俚语土味十足,却是育人良药。待其孙辈渐渐长大,又把这些耳熟能详的句子传递给他,在嬉笑逗乐中沉淀出育人的承启。
新房落成几十载,如今已在岁月的磨砺中变成了老宅,而当年喧嚣的一幕依旧深深烙印在脑海,清晰可现,回味如甘。
房梁摆放要有专业人士指点,不偏不倚,不高不低。为此,父亲用两盒上好的香烟请到了当地看风水的先生,在他的指导下,大家伙把房梁稳稳当当摆放到位,期间的惊心动魄无法用言语描述,除却主梁的沉重分量外,皆因人们都怀揣着一种神圣的心情,看这庄严的一刻。
主梁上贴着红纸,上写着字符,当时并不清楚写的什么内容,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隆重,内心不由升腾起一种神一般的敬重。主梁安稳,其余构件就不在话下了,叮叮当当,大家言说有笑,半天功夫,一个木制的房梁架构安装完毕,粗细不匀的横木各自落位铆钉,被牢牢定格在了这所房舍之上,成了有用之材。
鞭炮齐鸣,新的一挂又被点燃,同伴们被鞭炮声所吸引,纷纷捂耳躲避,顺便抢拾地上未燃的炮仗。而我却被母亲牵着手,踉踉跄跄来到新屋东侧,放好贡品,在一领席子上躺下,按照指令左右翻滚三次。懵懂好奇充盈我心,目光穿过椽木,清晰看到湛蓝的天空,轻飘的白云,丝毫没有神的影子,而主梁上红纸的颜色特别灼眼,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圣凛然。
仪式短暂,匆匆从地上爬起,冲入抢拾残存炮仗的行列,忐忑心情早已烟消云散。新房终于完工,房脊高挑,两端有东山、西山,墙壁刷白,各绘一幅虎啸图。东西脊端有脊兽,张牙舞爪,是砖窑厂专门烧制的。
前后坡面,瓦瓦相叠,任雨水顺流而下。房檐前出,在当时是种新潮,夏雨滂沱时,可站在廊檐下观雨。待搬入锅碗瓢盆和床铺,父母黑瘦的脸庞露出一丝幸福的笑容,孩童敏感,坦然地分享了他们的喜悦。
月色朦胧,待入睡前的一切陷入悄然静谧,抬头,能看到房梁上红纸的印痕,眨眼,再眨眼,似乎清晰可见。空灵袭心头,对红纸的内容充满了好奇,这种念头愈演愈烈,在清醒和困意的激荡中,慢慢入眠,待鼾声四起,一切坠入脑后,梦中也没丝毫痕迹。
孩童的乐趣是多样的,忘却了昨夜的一幕,待次日入眠,一切都熟视无睹,对红纸早已亲切如常,不再一探究竟。
一日,偶读《封神演义》,才晓得手持打神鞭、骑坐四不像的姜子牙是封神之人,诸神遇其要退避。地域不同、文化迥异,民间口口相传,逐渐演化成“太公在此,诸神退避”或其他说法。房梁为屋之脊,属最高方位,在横梁上书写“太公在此,上梁大吉”,或用红布写一帖子悬房梁之上,无论何种方式,不啻为预祝平安顺利的寄托。
时至今日,忆起曾经的红纸条,感动于父母的勤勉耕作。一砖一瓦、一梁一椽、一钉一凿,是他们用双手打拼的。这种执着,定会让太公动情,让诸神施恩泽。
小石头,文学爱好者,闲暇之余喜欢码放文字,享受写作的快乐。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