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桐为背欲其轻,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覆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缚秧……”宋绍圣年间,苏子被贬,南迁,路过泰和,写下《秧马歌(并引)》。
《秧马歌(并引)》,昔日不曾读,一读即喜。由诗看来,秧马历史久远,单从北宋绍圣算起,至今近千年。或许,更有往者,其源终究不可查。秧马,起于农耕,历千年穿行,踏风霜雨雪而来,记悠悠岁事,传碌碌农忙。
秧马由三部分组成。四腿乃支撑之根本;四腿下,是前端稍带弧度的长形木板,之所以带弧上翘,是因为木板在泥面滑行,减小阻力的同时,还能有效防止“马扎泥”;四腿之上,则是平整鞍面——两根横梁卡住两块宽竹片,竹片中间留一两指宽,透气。
农忙插秧季,各家主妇先行,打响前战。秧马被带至(育秧)田间,此时,它还不能下水,长满秧苗的水田,暂无它立身之地。农妇赤脚下田,扎稳马步,身子前倾,弓背与地平行,两手前伸,左右开弓,“哗啦啦……”伴随着扯秧的阵阵水响,一爿空白瞬时而成。
秧马下田,农妇端坐其上,两腿分曲两侧,一把整齐的“秧草”早已沿长木板方向卡进“马腿”,扯秧正式开始。依旧左右开弓,双手紧贴泥面,捏住秧苗底部,顺势回拔。不断前行,不断回拔,两手的秧苗快要捏不下。
双手合抱,扯出的秧苗合二为一,双手卡住腰部,又是一阵更为猛烈的“哗啦啦”声响,在一上一下地提、坠中,根部紧攥的泥巴纷纷举旗,落至水中,逃至田里,唯有那一圈圈荡漾的波纹,暗示它们来过。抽出一根“秧草”,绕上几圈,扣一个活结,“秧头”就此诞生。
左右同时蹬脚,秧马在反作用力地推动下,顺着一畦秧苗,缓缓滑行。滑行有间断,手上的活儿,却不停歇。出于农耕省时省力的需要,畦较宽,远超过农妇两手平展的范围,无妨,秧马能转向。只蹬左脚,秧马斜向右行,只蹬右脚,秧马斜向左行。当然,人手多的情况下,一畦二马,并驾齐驱。
万能转向在秧马上的成功应用,极大地方便了“扯秧人”,但更受益的,还是田间嬉戏的孩童。他们充分发挥一不怕热、二不怕晒的光荣传统,赤膊上阵,推着秧马在田间肆意飞奔,左转、右转、直行,酣畅淋漓,前翘卷起片片浪花。
也不知是哪位老祖宗在何处受了启发,为农耕发明秧马,减轻劳动强度的同时,也极大地提升了劳动效率。这,算不算农耕文明的衍生?与其他传统农耕工具相比,秧马显然有着更多的功用,比如,秧马为凳。
乡间,很多农人的日常烟火与大桌大凳无缘,他们更偏爱于端上饭碗,往小马扎、矮秧马,或是室外任意一块石头,甚至土坷垃上一坐,大声扒拉里享受人间至味。是因为更接地气吗?如此习惯,也被小家伙们有模有样地彻底吸收。
小家伙们显然更钟情于秧马,端上饭碗,抢占先机,霸占秧马。但,他们更快意于“马上江湖”的戏耍——横跨上马,双手扶前梁两端,两腿不断触地又弹起,“驾,驾……”不断。驰骋中,滑行里,顽皮尽显。
但这还不过瘾,偏有劫马少年,飞身一跃,稳稳落于秧马前翘,绝招——杠杆——启动。悲催随行。要么“咔嚓”一声,木板断裂,要么骑马少年被弹起,蛋蛋忧伤。不论哪一种,劫马少年总会招至一顿毒打,悲声号号。
马踏飞燕终是汉时传奇,马行坚冰却是下里巴人的阳春白雪。冬天,对于孩子们而言,冷不怕,怕的是不冷。冷催雪,冷生冰,小家伙们乐了,纷纷拿出看家之宝,长板凳、破木板、自制小滑车……当然,更少不了秧马。
秧马以其平底、翘头,更有抓把(前端横梁)、坐凳等一系列特性,力压群雄,成为全场瞩目。无需人推,脚尖轻轻点地,立马狂奔,大有一泻千里、雷霆万钧之势,双脚或平平前伸,或踏于翘头,恣意肆行,即便人仰马翻,依旧笑意傲然。
他们冷吗?冷,但不是心。历千载的秧马,在千变万幻的朝世里,循着农人的步子,款款滑行,终至失去立世之本,被弃之角落,渐腐,渐无。是悲事,也是喜事。前行,就会有失去,前行,就会有遗忘。一声叹息,震碎窗外丑时的静寂……
传说中的掌柜,幸运搭上70年代末班车,游乡串野,行涉山林。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