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杈,顾名思义,杨树做成的杈。我以为这只是黄陂方言的称呼,谁曾想,清代四川戏曲理论家李调元早对此作过解释,“蜀人呼叉禾上垛之丫曰杨杈,以杨为之,状如丫字。”地域两异的西南官话与江淮官话,竟也如此统一。
也不足为奇。毕竟,农耕古国,顺时而承。一生二,二生三,一个小聚居,在时光的流散中,依境而变,分迁各处,异乡繁衍,总会有些习惯、习俗保存并流传至今,成为现世“大同”。
每年春季,农人总会在春耕之余,晃悠至沟渠、塘堰边。可不是瞎晃悠,而是,有目的地寻找。杨柳喜水,随意折枝插于水边湿地,皆可活,且生长速度极快。这种速生木材,无甚大用,却是做杨杈的最好材料。
合适的杨柳丫被砍回家,去皮、刨光,杨杈初成。但此时,它还不是一把合格的杨杈。接下来,它将接受重物的考量与时间的较量。丫形部分压上重物,丫柄尾部翘起,搁于凳上或石上,在双重外力的作用下,两根杈渐成饱满弧度。
与其他农具相比,杨杈功用较为单一,基本只用于稻谷脱粒(也即打谷)时。金黄稻穗铺满稻场,老水牛拉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石碾,转圈无数。牵牛的农人,凭着庄稼老把式的谙熟经验,判断着“翻叉”的绝佳时机。
所谓“翻叉”,是指稻穗翻面。表层稻穗在石碾的碾压下,谷粒脱落,但里层因力道传递衰减,仍未分离。“翻叉”开始,杨杈上场。众人从一侧开始,站成一条线,将杈伸进稻层底部,扬至一人多高。众人齐动,好一幅劳动盛景。
扬起来的稻穗,不会让其自由落体,下落过程中,不断遇见向上拍来的杨杈,于是,稻穗纷飞、纷飞、再纷飞,分散速度不断加快。随着“扬”“拍”动作,灰尘、碎末翻腾而起,钻腔入衣,“翻叉”人,渐成灰人。
“翻叉”完毕,牛、碾重上阵,重复转圈,重复碾压,终至颗粒全脱。杨杈再上场。杈依旧伸至底部,扬起,拍打,将夹杂于稻草中的谷粒颗颗逼出。几无谷粒的稻草,堆至一边,待量至合适,手握杨杈之人一跃而上,站于稻草中间。
杨杈立地作支撑,一脚独立,另一脚从稻草堆一侧不断收绞,鞔了又鞔,之后双脚踩实。杨杈稍倾斜,杈部挨地,抵紧收绞中心处,双手紧握杨杈柄,向内用力,边挑边卷。同时,双脚配合,边退边踩。
腰力、臂力、杨杈、双脚,五合为一,成就一捆稻草。成捆成捆的稻草被提至一边,待稍后上堆成跺。除去草面的稻场,终于浅薄了些,但表面依旧有一些稀疏穗草,杨杈继续,不断收绞、聚拢,直至完全消失。
在一季的农事中,杨杈的使命至此基本完结。但对于孩子而言,杨杈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弃于稻场一边的杨杈,成为孩子们不疲的玩具。乡里伢,总会在大自然里合理利用自然,生出百般神奇。
一孩半蹲,两手紧握杈柄,双脚分立,踩在两根杈上,另一孩子则抱紧柄端,往前飞奔、拖行,或原地绕行、转圈。小孩子的活力与张扬,在一把小小的杨杈上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哪怕,高温与灰尘,在身上发酵出一道道结晶。
光玩还不行,还得打。每逢打谷,稻场总会聚集几个“好斗”的少年,口头协定,一分二派,组团对战。一时间,竹扫把、木掀、推板都成了他们的武器,但,少年们最喜欢的,还是杨杈。因为,它可以把对方牢牢叉住,不能动弹。
日月久远,时光穿行,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农人不再把时间花在选杈、制杈上,而是选择了更为方便的铁杨杈。匠人一番叮叮当当地锤打后,叉头打造完成,只需配一根笔直木杆,一把标准、美观,且更耐用的杨杈应运而生。
如火如荼的经济大潮,铺卷各地,青壮农人不再满足于三分田地的浅薄收入,纷纷奔往潮头,在急流里寻得一方安定,把故园的农忙盛景,搁置于历史一角,不闻不问,只在某个烟头忽闪的深夜或凌晨,反刍,回味。
传说中的掌柜,幸运搭上70年代末班车,游乡串野,行涉山林。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