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甘棠(原称黄陂县甘棠镇),属丘陵地带,离黄陂的水库有些远,离平原湖区也有些远,所以水库的灌溉水浇不上,湖区的水放不过来。农业大生产时期,每年立秋后,所有水塘的水都会抽干浇灌庄稼,每个村湾(甚至是两个村湾)只保留一口吃水塘,再就是给村里的水牛保存一口饮水和游水的塘,毕竟,水牛是我们农业生产的主力。所以甘棠镇又被戏称为“干塘”。
在家务农的年代,干塘每年在发生,围绕着干塘的轶事异彩纷呈,我用剪辑的方式推介点有趣的。
甘棠的农家几乎家家必备一架水车,标配四把绞车把。水车是可移动的手摇式水车,一架水车约5米长,干车重量在80斤以上,用过后的湿车足足有100斤!我们甘棠人要成为一个合格种田汉的最终标准,是他能一个人不歇脚、把水车扛到本湾最远的水塘边,还能再扛回家。
一架水车车体是方形的棱骨,压在肩膀上生疼生疼的,扛着走时要会稳稳地换肩,不然你走不了多远。水车架在肩上老高老高的,晃晃悠悠,腰杆不扎实、腿脚没有劲你就迈不开步子。我自愧不如,但我的父辈都是这么干的,所以甘棠人骨子里有个喜欢养儿子的偏好,只有男人才有可能扛起水车。
甘棠人种田最残酷的是“干塘”过程中的抢水,自从联产承包制开始,每口水塘管哪片田的灌溉都是约定俗成的,不容置疑和争辩。但抢水过程中的争吵打架还是时常发生。当第一架水车在一口水塘出现时,不会超过一天,所有的水车会齐集过来,除非这口水塘刚好只灌溉一大家兄弟间的田块。
即便是这样,还要是兄弟妯娌们能协商好,并且他们共同的家长还在主事、有调停矛盾的威信。所有的场面就是一个:抢水!而且是没日没夜、不吃不喝、一家老少齐上阵地抢。人歇车不歇,倒班吃饭!即使是有的人家水抢够了,只要还有水车在抽水,家家都会留个看水的人护水,怕水被偷了。
我家抢水,我是不可能旷工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抽的水要过几个田才能流到我家的田,上面田块的一家主妇,非要把田阙挡得高高的,我就去扒阙,反复两次,争吵发生了。主妇很强悍,直接举起明晃晃的铁锹打过来,我毕竟是个小孩,只得哇哇跑回家躲起来!最后还是我奶奶和母亲齐上阵,一通吵骂才解决了矛盾!
我这样的经历,其实算幸运的,好些武斗打架都是上映在刚刚还说说笑笑之后,大打出手,哭声叫骂声一片,甚至有极个别的农妇打输了,感觉吃了亏,直接喝了农药。干塘抢水恰如一场农民斗争。
当然,抢水也不乏温馨的合作场景:有口大塘管着一大片水田,大家约好成立专门的“车水队”实行轮班制,共用一台水车,一个有威望、很公正的人看水,这样就可以高效地用水,极大地节约了劳力。为对抗炎炎烈日,人们甚至还会在车水的地方撑起一个临时的凉亭。
也有战天斗地的场景:我记忆中特干旱的年份,只能从地势最低的湖沟里把水提上来灌田。最少用四架水车像搭云梯一样一级一级的往高处车水。这样的干旱时节所有人挥汗如雨,不分昼夜,真的特辛苦!主劳力车水,老人孩子送十滴水化的井水给他们解渴降暑,送饭到现场吃。现在回想起来多少有点悲壮。
后来政府组织村民修了抽水的高堤,建起抽水站,修成通往主要村湾的渠道。从湖区抽水,经渠道送到各村。这样,“干塘”又演绎出“照水”的场景(放水过程中看护渠道,俗称照水)。
我们村湾基本在渠道末端,眼巴巴等着前面的村都抽上水了才轮到我们。抽水费用早就由队长从各家收齐送到电站去了。当时的渠道全部都是毛渠(土渠),杂草丛生,淤闭严重。也不可能有挖机等机械来修整渠道,只能由各村组织村民将分配到各村的一段渠道人工修好。这必须配合好,哪一段没清理好,都将影响放水。
照水也是挺艰巨的值守!我们村在水渠的末端,要看护的渠道线最长。沿途的村湾多,有些渠道线上游的村湾故意自己少抽些水,等我们抽水时再想法子破缺口补些水。所以我们村照水的渠道线最长,抽水的用时也最长,最短的也要两天一夜,或者两夜一天。
村里的主劳力抽调到最危重的渠道节点,这些地方提前备上稻草捆,以防备决口时堵水用。那个年代不可能用沙包的,物资匮乏,只有稻草捆最管用。一旦决口,照水的人首先跳下决口用身体挡住缺口,身体前面立即用稻草捆来堵,同时大声呼喊最近的村民赶过来用土掩堵,因为每隔不远都有照水的人,协防起来很迅速。
老人和小孩也是照水的主力军,主妇要做饭送饭送茶水。我们小孩一般在安全的地段,一张竹床、一个水壶、一顶草帽是我们的标配。热了就到渠道里扑腾几下,有时候扑腾的小孩还被冲到了下游。渠道也有很多段穿过坟场、荒畈,这些地方一般由大人或者是胆大的大孩子照水。
整个渠道上,我们村民大小老幼、不分昼夜地往来巡视,既要查看漏水决口,又要防别村的人偷偷扒缺口放水(俗称偷水)。一旦发现险情,所有人齐心协力,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整个渠道上几乎每年会上演两天既忙碌又惊险、既团结又有序的照水图!
回忆起有关“干塘”轶事的一幕一幕,每个甘棠人应该都有不少感慨!“干塘”中既有甘棠人为一己私利大打出手的人性自私一面,也有协和斗天的团结精神!甘棠人的“干塘”,其实就是中国农耕文化的剪影:既有勤劳、智慧、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也有精诚团结、不计个人得失的社会情怀!既有战天斗地的精神气概,也有自私好斗的小农意识。
随着农业社会向着现代化工业社会变迁,农业大生产的场景基本消亡,甘棠人“干塘”的场景也成为了历史!但,“干塘”文化蜕掉具体的场景,将成为甘棠人的精神文化,还将遗存在几代人的记忆中,或将成为一笔不朽的精神财富。
周建新,男,在黄陂王家河街白龙寺村从事水稻种植工作。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