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秋末冬初约的那一场架,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小哥的命运。
1982年以前,父母加上六个孩子,小哥家一共有8口人。生产队时,二伯一个人挣工分,要养活六个“吃穷老子”的半大小子实在不容易,于是年年缺粮,年年借粮。老实巴交的二伯向队里借粮的口头禅是“我家大口阔的,实在难哪!”
“家大口阔”就成了二伯的绰号。“家大口阔”的二伯家的儿子们在村里有些不被待见。那时候,我们村里穷,没有电视机,更没有电脑手机,村里人的消遣就是聚在我家门口下象棋或者吹牛抬杠。吹牛抬杠的时候,参与的人会发烟。发烟的人发到小哥面前,小哥嘴里客气着“不要不要”,手却伸出去了。别人一看是小哥,手里的烟一转,递到旁边的人手上了。
小哥伸出去的接烟手无处安放,于是顺着手势说:“哎呀,我跟你们说,我看见长堰的刁子鱼(鲦鱼),八两一条。”一起抬杠的人说他“日白(撒谎)”,刁子鱼是长不大的,一般是十几条一斤,哪里有八两一条的?大家都知道小哥尴尬了。于是,只要处于尴尬状态,人们都会说“长堰的刁子鱼——八两”——像小哥一样化解自己的尴尬!
不受待见的小哥很是苦恼:家里穷,就算是分田到户了,家里的人多田少,还是吃得不太饱(常规稻产量不高,杂交稻还未普及);那些见多识广的知青也返城了,没有人给他们讲外面的世界。知青是走了,却留下了让小哥们对城里生活的无尽向往和那些,额,“精致”的淘气——打架!
小哥们长得不算高大,知青们就教他们打架要智取,于是,林场的“糙子伢”闲得无聊就练习,跟外公社的“二杆子”们打架基本没输过。所以只要看到林场的人,别大队的二杆子就基本“弯路(绕道而行)”。
1983年的秋末冬初,分田到户的政策让农民渐渐能吃饱饭,吃饱了饭的农民有了精神需求,各公社都积极进行“文化交流”。有一个“现代歌舞”演出队到塔耳电影院演出,预计演出一个星期。于是整个塔耳街从下午开始就人潮涌动,每天都是人山人海。小哥们也去看演出。本来就有人对林场的青年伢不服气,早就想挑战一下,刚好,他们又对着外公社的几个姑娘伢吹了口哨,就发生了摩擦。
有几个糙子伢“耍了单边(落单)”,被别的大队的一群二杆子瞅准机会,拦在路上打了一顿。看着那几个鼻青脸肿的“糙子”,小哥他们很是不服周。第二天,小哥们跑到离塔耳街不远的夏家寺水库(木兰湖)踩点,然后去约架,约定晚上趁别人看演出的时候,到夏家寺水库边的空田里再打一架,不来是孬(黄陂话读lāi)种。
林场的青年人很少,再打架肯定输。小哥他们决定请“外援”——由小哥做代表,到长堰去找玩得好的人来一起打这一架。
那天晚上,小哥他们十几个青年伢带着手电筒来到电影院门口。电影院门口有警察在维持秩序。两边的人确认了眼神后,一个接一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陆续离开。夏家寺水库边,夜风初寒,水雾弥漫,几颗寒星高挂在天幕上,冷冷地凝视着这两群精力过剩的二杆子。
双方在满是水稻茬子的干田里站定,对峙着,互相用手电筒照一遍,对视一眼,然后大吼一声“打”。萧索的田野上空,十几条光柱乱晃,手电筒敲打在身上的砰砰声,压抑的叫骂声、闷哼声此起彼伏。小哥他们两人一组,互相关照着,一个被打倒了,另一个背起就撤,决不恋战。
水库边村子里的村民看见夜空里有光柱乱晃,循着光柱跑过来听见混战声,拿手电筒一照,发现是打群架,一边吼着“你们在搞么事?”一边向塔耳街方向跑……
这一架,对方住院了几个,己方个个鼻青脸肿,但都能跑。第二天,小哥他们听说警察在现场看到几处血迹,捡到几个打瘪了的手电筒,还到塔耳卫生院去调查打架的事。没人承认,政府生气了。“严打”开始!
小哥他们连夜跑路。小哥他们跑到到处是楼房、到处都弥漫着《甜蜜蜜》《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甜美歌声城里,人生地不熟。他们衣食无着,商量了一下,就按知青们留下的地址一路问着,去投靠那些结下“革命友谊”的知青哥哥。
2路汽车上,人多凳子少。每到一个站点,都上演着一群人下车,另一群人抢座位的闹剧。小哥他们很鄙视这不管老幼,只管抢座位的行为。他们“站着又不是吃亏”,就坚持站着。好几次,自己面前的座位被抢走,最可气的是,你抢了座位,还要用鄙视的眼光打量我。终于,他们不想忍了,抢凳子?哪个不会?
车到一站,小哥他们也抢。满车的人惊愕地看着他们,忽然就爆笑起来,还一边笑一边说“一群土‘克马’”——原来是汽车到了终点站。气得小哥他们拦在过道里,对着这群不懂礼节的人,放开嗓子也爆笑起来,一下子就镇住了这群自以为是的城里人。小哥说:“当你觉得”不懂“并不是丢脸的事的时候,丢脸的就是他了。”
1983年的时候,开放之风已经将这座城吹得灯红酒绿。一夜暴富的人很多,经不起诱惑走上歪路的人也多。不敢走歪路的小哥找不到工作就没钱吃饭。他愁苦地站在街边想办法,看见六渡桥街边有许多摆着象棋残棋的摊子,摊子旁边放着一块牌子,有的写着2角钱一盘,有的写着5角钱一盘。
小哥蹲在摊子边看他们下象棋,看了一天,把摆摊的人看烦了,就歪着头、斜着眼说:“看么事撒?会不会下撒?不服气就来一盘!你输了1角钱,我输了5角钱!”小哥问:“说话算数?”“算数!我还怕你这个‘土克马’?”
第一盘,小哥输,第二盘赢;第三盘,输,第四盘输;第五盘赢,第六盘……一直赢。开玩笑!你当你眼里的“土克马”当真屁事不懂?没听说过高手就在农村?只要讲武德,哪个还怕你们这些个胚子(喜欢炫耀的人)?非要打得你满脸桃花开,你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就这样,小哥没钱吃饭就去下棋。
后来,小哥常去的那条街上的摆象棋摊子的人,看见小哥就收摊子。他们都知道小哥是高手,他擅用马,什么双马盘槽、双马饮泉、窝心马、卧槽马、挂角马、连环马……一对马用得出神入化,在农村时,经常把对手下得去抠报纸(下不赢,不好意思哭,又不服气,只好躲在墙边抠墙上糊着的报纸)。
小哥不去下棋了,在东方红床单厂找了一个泥瓦匠的工作。工资很低,但能吃饱饭,小哥干得很卖力。在这里,他碰到了一个心仪的姑娘。当时,农村青年想找城里的姑娘做媳妇比登天还难。不管多难,小哥就一个字:追!天天追,月月追,年年追,锲而不舍地追,追得姑娘的妈妈掐不住,只好答应嫁姑娘。后来,嫂子的妈妈说:这个小哥肯吃亏,实诚!
实诚的小哥跟嫂子结婚后,做城里人不做的事,吃城里人吃不了的亏。他说:“赚大钱要有大本事。我几(多)大的嘴就吃几大(多)碗的饭。”他做泥瓦匠、卖水果、烤羊肉串……终于在城里站住了脚,站住了脚的小哥意外碰到一个参与1983年打架的对方,他乡遇故知(仇敌),杯酒泯恩仇。路边饭摊上,小哥得知对方死也不肯承认打群架了,派出所没办法,打架的事只能不了了之。
小哥回老家了。发烟的时候,不论老少,见人就发,人情就变得很暖。但暖暖的老家已经留不住小哥,他慢慢把自己的弟、妹、和同村的人带了出来,用第一代打工人的经验,介绍他们去做工,带他们做小生意,带他们踏踏实实凭本事吃饭。很多人在城里成家立业了,都有房有车有手艺……
有房有车有手艺的小哥几十年如一日地烤着他的羊肉串。烧烤摊子上,食材花样百出。晚上过去看小哥他们,不用找,哪个摊子人最多,最热闹,哪个摊子就是他的。看见了我,说:“笑,你来了,想吃么事?我来烤!”停了一哈,又说:“十五(元宵节)的时候,叫你来拿臭豆腐跟糍粑,么样冇来咧?”又说:“那个臭豆腐是塔耳的老大按老法子臭(做)的,臭得几(很)香哟!”
回头一笑,黄陂木兰湖人,现居武汉,以我笔写我心,变的是时代,不变的是初心。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