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爱听评书。夏天晚上乘凉,就在汉口三民路附近的铜人像,听讲《包公案》。“包黑子”的名称印入我的脑海,那是为老百姓撑腰的褒奖。
知青上山下乡,我回到了老家——黄陂长轩岭,听湾里讲公社干部的故事。在一次修水利的工地上,青壮年打夯,唱起“钱黑子来呵嘿,干劲大来呵嘿!带队起得早呵嘿,一起用力呵嘿!”黑子这个名称,第二次重复在我的印象里,夯歌响彻在时空中。
毛泽东时代的基层(公社)领导干部,长年累月驻队,每年得完成100个劳动日,这是当年的制度规定。风里来雨里去,日晒雨淋在农业生产队,个个黑不溜秋。以“黑子”为荣,一个时代的风尚,一个时代的标杆。
只闻其名,却没有碰面。然而,“黑子”的形象,却在我心中升腾。人生无处不相逢。1970年6月,我招工进了黄陂县印刷厂。一年多以后,他从长轩岭公社调到黄陂县印刷厂,任支部书记。
初次接触,这位顶头上司,原来是一个身材修长英俊、风流倜傥带有浓郁农村气息的中青年干部,看上去,有几分儒雅与恭谦。在一个百多号人的小天地里,朝夕相处,印象,从朦胧中逐渐清晰。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是20世纪70年代的热潮。那时企业经常办墙报,他发现了我的文笔,就把我从车间调到厂政工组。印刷厂是工交战线上的先进单位,每次大会发言,总结报告,都是他直接向我交待任务,在他的房间拟定提纲,确定大体内容。
近距离、高频率的工作接触,不经意中拉近了心灵感应。做完“作业”之余,他也与我拉起家常,讲到他参加工作,以及家庭生活的故事,无形中多了一份亲切。
谈到他参加工作,在土改工作队。风风火火地奔波忙碌着,母亲知道了,老人家非常惊恐,为儿子担忧,怕将来有一天被“反攻倒算”,回来休息时,便把他锁在家里。趁母亲睡着,把门下了,直奔土改工作队驻点,为此母亲哭了好几天。
他毕竟是个孝子,心里总有一些过意不去,找机会补偿对母亲的歉意。三不时买点什么罐头、红糖,扯点布奉上,算是一种象征。
由农业转到工业企业单位,他很有经济头脑。黄陂县印刷厂坐落在小南门,城外一片河滩空旷地带,进入他的视野。走“五七”道路,学习南泥湾精神,他动员全厂干部职工,在休息时间挥锄洒汗,开垦出大约二十亩的荒地。印刷厂作为第一个拓荒者,开启了屯田开荒的示范,让周围的人投来羡慕眼神。
开拓者的劳动付出,为职工食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蔬菜。他并没有满足,又打起院子,垒起猪圈,让刚进厂的知识青年分期分批,每人一个月轮流在这里养猪,考核成绩就是看猪膘增加了没有。猪饲料,都是他联系长轩岭公社供应的。
一人操心,大家享乐。当家人打破了印刷厂历史纪录,成为关心群众年饭桌的范例。计划经济时代,猪肉凭票供应,城镇居民每人每月才半斤。到了年底,印刷厂每个职工分到上十斤肉,皆大欢喜。大家围在一起吃年饭,石破天惊的第一次便成为惯例,延续上十年,成为集体的温暖、职工的幸福回忆。
公社领导是一方封疆大吏,呼风唤雨,指挥着千军万马。从公社调到一个企业,当一个百号人的头,管理一些庞杂而又琐碎的事务。这种角色的转变,需要他静下心来,与工人扎在一起,想要带领大家走出一条新路,却是一个全新的课题。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的县国营印刷厂,设备非常简陋——十几台圆盘机,十几台四开机,两台对K机,其它配套的切纸机、订书机、打孔机都极其老旧。能不能进行技术改造与技术创新,他在质疑自己。有一次,他在与我谈话中说,长轩岭有一位片长,把他放在哪里,哪里就变样,他就能干出满分的成绩单。看来,他是有感而发。
果然,他组建了技术革新小组,亲自挂帅,召开机修车间技术人员会议,拟定主攻方向。会战开始了,他天天把自己“钉”在车间,做些辅助性的工作,每天一手油污,为的是听各方意见。需要什么,立马解决,当上了“应急部长”。先从四开机入手,将手工改造为自动化。有了经验,全面铺开。半年时间,机印车间全部实现自动化。
那时,黄陂属孝感地区管辖,供电不足是一个难题。停电不停产,保证完成生产计划任务,是中心工作之一。为此,他带供销人员,跑计划部门,争取到柴油发动机。当100匹马力发动机轰鸣声响起,终于不再为突然拉闸而愁眉苦脸了。
他一心扑在事业上,解决生产中的一些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一把手的担当。印刷厂承担着黄陂县委、县政府的文件、宣传书刊印刷任务。字库不足,跑汉口误时误事,困扰着发展,他咬紧牙关,向上争取资金、争取设备,各种字体铜模与铸字机,搬掉了书刊印刷的拦路虎。
牢记使命,从《愚公移山》中找到共产党人的精神力量,打通了阻碍发展的肠梗塞,开辟了印刷厂前行的道路,驶入发展快车道。从单一的铅印,发展为彩印、胶印、照相制版多元一体的综合性企业。彩印机、胶印机、照相制版的成龙配套,大大加强了印刷厂的综合实力,跃升为孝感地区印刷行业的前三甲。
不满足现状,再下连城,招兵买马,添置设备,又办起卷烟厂。双凤亭香烟擦亮了黄陂品牌,每天上百箱源源不断畅销在孝感地区各县城乡,为县财政提供了新的增长点。铅印、彩印、胶印、卷烟齐头并进,创造了最佳经济效益。每年进单位的荣誉少不了,仿佛铁定了一样。印刷厂让人们都觉得很有前途,想方设法挤进来。
攻城略地,面貌一新。临街的平房长了翅膀,拔地而起为崭新的三层结构所代替。北面的菜地池塘,建成了机修车间、发电房、磨刀房、职工食堂等。印刷厂有了自己的职工幼儿园、澡堂,有了自己的汽车,逢年过节,便可送职工回家。
扩展业务范围,各种包装印刷品、中小学教材,《毛泽东选集》五卷,是继《毛主席语录》后被省指定的印刷单位。印刷厂进入了火红的时代,是最为值得骄傲的时候。
党员干部是一面旗帜,影响着一个单位的风正气顺,从几件小事,折射出一个时代的缩影。在印刷厂十一年时间中,除开会、研究工作以外,如同在农村驻队,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间,与工人一起生产劳动,一丝不苟在流水线上,经历了从不会做到熟练掌握技术的过程。
他与工人们在一个锅里吃饭,下班在窗口排队,依序打菜。有一次,他把饭钵递进去,炊事员用勺子多打了一些肉。见此情形,他连忙说:“做不得,做不得,赶快赶下去!莫害我,莫害我!”众目睽睽之下,心存对闲言碎语的畏惧。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上下级关系往来上,如何顾及别人感受,又能守住底线?有一次住院,同事们去看他,也不过是三五元钱罐头、水果之类的小意思,最多不过十元钱。出于礼节,不能拒之门外,也不能伤了和气。他只能事后找机会,以高于原价值标准进行反馈。他经常跟我讲这些交往之道,这一不失礼的做法让人温馨。
谁拥有青春,谁就拥有明天。他特别关心大龄青年,哪几个是孤儿,哪几个是老大难,他都铭记于心。他们的个人问题没有解决,他就委托人牵线搭桥,釆取招工进厂“跳龙门”的办法,最终划上满意的句号。不求回报,只尽一份心就够了。
其中,还有一些啼笑皆非的故事,让人回味。为了满足女方的需求,他还到商业部门卖脸,帮助正在热恋中的男青年领取票证,包括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丝绸被面、化肥等批发物资,解决燃眉之急。
秦归秦,楚归楚,在执行纪律、坚持制度方面,他毫不马虎。有那么两三个人,在上班作息时间表上,屡教不改。他周一坐在门口,过了九点钟有人才慢腾腾跨进厂门,他黑下脸来,“某某,回家赶本去了?”有人虚报产量,造成产品报废,他不讲情面,大会上对事不对人进行批评。产生震憾,以儆效尤。
当好班长,弹好钢琴的五线谱,在支部成员中听取不同意见,最后实现民主集中制,发挥支部战斗堡垒作用。他与厂长陈小山是一对老搭档,配合融洽,天衣无缝的默契,算是一帆风顺。
老实人进班子当支委,是他当班长那一时段的价值取向。卢桂元、黄清芳都是车间主任,朴实、正派,来自工人群体,多了一些群众的声音。树立的先进典型也不例外,像吴建成、李明成等,都是在车间勤扒苦做的老实人,让他们成为劳动模范、生产标兵。经得起检验,公认无可厚非。好人当道,领导把稳了舵,有了主心骨,不被歪风邪气左右,单位的正气占据上风。
印刷厂庙不大,池子水却暗流涌动。风起于青萍之末,他调离了印刷厂,便打破了生态平衡。蓦然回首,那些人的所有表演,都烙在了流逝的岁月。历史让人们恍然大悟,前后比较才是最好的鉴别。只有坚守人间正道,才是真心为民的发展之道。曾经热火了一阵子,人在做,天在看。冥冥中自然有分晓,不是吗?
是好是坏,每个人都在别人心目中留下记忆。帮助别人,也给自己树立了口碑。做好事也是一种机遇,错过了就错过了,永远回不到昨天。不留遗憾,追求完美,却是永远。
过去了40年,记忆不曾消逝。一个企业领导干部的形象,一个时代的印记,挥之不去。写下若干文字,作为纪念,我感恩生命中的相遇,这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修到真人,才可达到最高境界。不留不良记录,是防洪的警戒线。从“黑子”书记钱人伟那里,我深刻地悟到了一点道理。
——感谢钱人伟老领导之子钱光争提供相关资料与照片,表示衷心感谢!
潘安兴,自号木兰山樵,1949年10月11日出生。湖北黄陂人。当年老三届,经历知青上山下乡,招工进厂,下岗打工,招聘政府机关工作。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武汉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中华大家庭赋》,作品曾获全国《钰山赋》二等奖。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