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2021年4月17日21点45分,我的父亲驾鹤仙游,享年83岁。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往事成了云彩,轻飘飘、空荡荡、明晃晃的就在眼前,但就是拽不住。父亲走了,往昔的岁月,父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在我眼前飘荡,零碎没有头绪,索性,我就让我的心随波逐流,随意掬起一二捧记忆长河里细碎的波纹,心之所向让其自由流淌于笔端,遂得此文,以此纪念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生于公历1939年7月9日(农历五月二十三),卒于公历2021年4月17日(农历三月初六)。父亲的童年,苦难如影随形,不堪回首;解放后,父亲踏入了学堂,优异的学业让父亲一步步从贫穷的农村起步,成长为了一名国家干部(现在称公务员),1999年父亲退休,从此和我的母亲相依相伴,形影不离;2021年父亲仙游西去,留下母亲形单影只。
【壹】盼
一间土坯砖平房农舍,坐东朝西,门前西南无遮无拦,视野所及,黄色的乡间土公路由村口蜿蜒至前方,约莫春夏相交之际,傍晚时分,落日即将西坠,厨房顶的烟筒此刻正炊烟袅袅,一个大约六七岁的男孩,正倚门坐在一方小木凳上,两眼痴痴地盯着村口的公路。
这个男孩便是我,此时为七十年代初,我家还在农村,坐在门口的我正在等着我爸爸,当时的我只知道爸爸在外面上班,经常是很久很久才回一次家,平时也就忘了去想:为什么别人家里的孩子每天都有爸妈陪在他们身边玩、而我爸就不能陪的问题,久而久之习以为常。
但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早已习惯了爸爸不在家的我,会在某几天内莫名其妙地突然强烈地想起了爸爸,不可抑制地盼望着爸爸回来。譬如此刻,六七岁时的我,前一刻我还正和妹妹们一起玩耍,兴冲冲的,然后也许是玩累了,正等着妈妈做晚饭,我就背倚靠着大门,就着一方小木凳坐下来歇息,眼望着前方的路,漫无目的地看着,渐渐地一种莫名的情绪笼上心头,眼神变得痴迷,人也呈现出一种病怏怏的状态,突然,我意识到爸爸又已经有许久没有回家了!这种情绪一旦袭来,无比强烈,不可抑制,我就只剩一个意念,希望爸爸马上就回来。
小时候的我不知缘由,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生物钟使然。身边的无数事例证实,小孩子由于没有琐事的困扰,简单的规律小孩子总能不自觉地率先铭刻在了内心,他的生物钟往往来得比大人准确。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在我思念着爸爸盼望他回家的时候,他有时真能按我期盼的时间回来。
后来,我稍微长大一点,才知道爸爸在鲁台公社上班,当时的鲁台公社位于火庙,离我们家庙李塆大约三四公里。七十年代,交通还是靠人的两条腿,而且当时的路况很差,都是乡间的土路,我们村口的黄土路已经就属于很不错的公路了。路远、路况差,更主要是纪律严自觉性高,所以爸爸是很久很久才能回一次家。
大约1974年的时候,夏季,正值农村双抢的季节,抢收第一季的水稻,抢插第二季秧苗的时候。七十年代的中国,科技落后,种田全靠人力,而且靠天吃饭,解决国民的温饱问题是国家的头等大事,公社干部齐抓共管,都奔赴农村生产第一线,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在当时被称作住队。
当时,父亲住队的点在破院墙(塆),和我们塆共田埂,也就一二十分钟的路程,就是这么近,铁的纪律和高度自觉性,父亲同样是不回家,就住在邻村劳动,白天和村里社员一起劳动,集体劳动之余把房东家当作自己的家,给房东家挑水干杂活,共同的劳动,让父亲和村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多年后的八九十年代,我经常遇到父亲的老房东,房东说起父亲总是不住地竖大拇指,而且我遇到其他塆、父亲住过队的村民,上了一定年纪的人,我一提起父亲的名字,人们总是不住地说,认识认识,还总是感概地说,那个时候的干部真是没说的!
父亲在邻村住队,我当时是不知道的。有一天,母亲在我们村田里和村民们一起插秧,我和二妹在田埂上玩耍,突然,我看到父亲正在旁边的田埂上挑秧苗,一时把我们高兴坏了,我和妹妹连蹦带跳地向爸爸跑去,我看妹妹在田埂上走路还不太稳当,我干脆背起她跑。当天晚上,妹妹留在了邻村,在房东家住了几天,回来后妹妹总是不无得意地向我们夸耀,房东还打了鸡蛋给她吃!那时节,吃一回鸡蛋可不是简单的事,一个鸡蛋卖两分钱,每家轻易不煮鸡蛋给自己吃,都是把它积攒起来换钱,用来买盐和买照明点灯用的煤油,盐1角5分钱一斤,煤油3角6分钱一斤,这是村民们最经常的两项开支,鸡蛋是他们平时的主要经济来源,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会打鸡蛋吃!
后来,父亲还在邻村夏家咀住过队,夏家咀也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比破院墙略远,父亲同样是住在生产队里长时间不能回家。有一天,母亲生病,村里一位慈祥的老人二婆姥姥,论辈分她老人家是我奶奶的奶奶那一辈人,在我们村里曾祖父、曾祖母及以上辈分的老人都称姥姥,二婆姥姥就让她家的小儿子带着我到夏家咀找我父亲,父亲才知道母亲病了。
通过父亲,让小小年纪的我,有幸知道了家乡的父母官人称邓片长和廖片长,父亲年轻时曾是两位父母官的部下,所以二位和父亲熟识。有时父亲回家,两位片长也到家来转转,但基本只聊几句就走,印象中似乎连茶水也不曾喝过。当时年纪小,我对廖片长外貌还有些许模糊印象,印象中廖片长高个偏瘦,爱穿一身有些褪色的旧黄绿军装,脚上似乎多次穿着草鞋。以后的多年中,提起廖片长,我就想起老电影中的土改干部,一直觉得很亲切,现在想来,其实我的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土改干部的形象。
大约是1975年的春季,某一个星期天,村里孩子们闲来无事,不知是谁提议说想到县城去玩一趟。那时候的孩子,天地就在村周边两三公里内,许多孩子到十来岁还没有到过县城,有几个去过但也只有一两回,还是大人带去的,根本就不能独立去一趟。这时,我自告奋勇地说带大家去县城,因为到我外婆家必须经过县城,来来去去多回我自觉有把握记得路。我就带着大家约十来人向县城进发,一路上果然很顺利,自然人也很兴奋。
在返回来的路上,我们边走边玩,在路上耽误的时间也多,好在大家都不急。在途经鸭渔湖时,不记得谁突然对我说,你爸爸回来了,我扭头一看,我爸爸果然从后面赶上了我们,这一天他正好回家。我们小孩子走得慢,父亲嘱咐了我们几句后,他就先走了,我和小伙伴们仍然是边玩边走。看到父亲回来的我,很高兴,一兴奋我和几个男孩子在旁边的草籽田间连翻了几个跟头,看着田间鲜艳的草籽花,我心里也乐开了花!
【贰】成家立业
我父亲和母亲年轻时是一对苦命的鸳鸯,是两个苦命人的结合。
父亲出生在六指夏岗村,父亲两岁时,我祖母不幸离世,留下我父亲和伯父两个孩子,由我祖父抚养。在我父亲六岁那年,祖父也不幸离世,两个苦命的孩子,无父无母,伯父当年也只有十岁。
父亲六岁时,鲁台吴店庙李塆他的姨祖母、也就是我们的姥姥,把我的父亲接到庙李塆抚养长大成人,伯父则留在夏岗村由家族中其他长辈抚养长大。
解放后,十岁才得以踏入学堂的父亲读书很聪明,同村里的老校长是他的老师,老校长教书很有一套,经常自己编数学题,出的题目饶有趣味,题目出好了后老校长习惯先验证题目的难易,这时他总是把自己编的题目让我父亲先做,看是否会解、难易程度如何。我爸直到老年后,提起老校长,崇拜佩服之情总是溢于言表。改革开放后,老校长重返教师岗位,给我的小妹妹教过高中的历史课,老校长讲课不局限于教科书的内容,课堂上他总是给学生补充大量的史料,翔实处可以媲美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学生听来津津有味。退休后的老校长一直住在乡下庙李塆,父亲每次见到他都很恭敬。
进入中学后,父亲一直成绩优异,他被选为了黄陂十中(现在的黄陂四中前身)首届学生会主席,二十多年后当我也步入高中时,父亲学生时期的教导主任肖定远老师也成了我的师长,此时肖主任与父亲仍然都很熟悉,说起肖主任父亲也是推崇有加。
1959年,父亲考入武汉职业技术学院深造,学习铸造模型等课程。59年、60年,正值国家困难时期,自然灾害,加上建国不久经济建设经验不足,国民经济负增长严重,许多地区的百姓都吃不饱饭,因吃不上饭而饿死人的传闻,时至今日上了年岁的人还会偶尔聊起。61年,父亲响应党的号召返回家乡务农,支援农业建设,先后在小队和大队任会计。
1964年,经大队丁书记的推荐,父亲到吴店公社(也称小公社)工作,吴店公社后来改为乡、然后改称片,八十年代初改称吴店管理区(由于远离故土数十年,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吴店称呼什么),由于在家乡工作的经历,我上小学的时候发现,提起父亲的名字,大人小孩多数都知道。六十年代中期,父亲调入鲁台公社财政所工作,鲁台公社是吴店片区的上级单位。
1964年,父亲和母亲结婚,65年我出生,随后几年我的三个妹妹相继出生,在家我是长子,也是唯一的男生。
父亲和母亲结婚,是两个苦难家庭出生的孩子结合。我母亲的少年时期同样充满了苦难!
母亲在家是老大,下面分别是大舅舅、小姨、小舅舅,母亲比小姨大10岁,比小舅舅大13岁。母亲15岁时,晴天霹雳,我的外祖父突发疾病去世,我的外婆当时还只有三十多岁,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一辈子守寡把母亲等4人抚养长大。
一个女人,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带大四个孩子,那是何等的艰难困苦!在小时候的记忆里,因我和小舅舅年龄隔得最近,所以对他印象最深,记忆里,寒冷的大冬天里小舅舅总是穿着单薄破旧的裤子。长大后也曾听小姨说,冬天里,几个孩子都没有鞋穿,总是双脚冻得冰冷,偶尔见到生产队的耕牛拉下一大堆牛粪,暖烘烘的热气上扬,她就跑过去把脚插在热气腾腾的牛粪中取暖,这真是饮鸩止渴!殊不知,一时的取暖,脚上沾满了脏兮兮臭烘烘的牛粪,牛粪冷却后还会更冷!
父亲和母亲结婚,在家中父亲的长辈只有我的姥姥。老人能把我父亲抚养长大就已实属不易,哪还能有什么积蓄?两家都是一穷二白,父亲向塆下的敦峰爹爹,是我们的爷爷辈,向他老人家借了一些钱,老人家是刚卖了猪的钱,然后在人家家里买了一张用过的床,床是老式床,方方正正,回想起来我总联想到古董,看起来还算漂亮,但最大的不足是,这张床上曾经老过人,这是最大的忌讳!但,此时能有什么办法呢?然后向人家借了一个柜子,这样就把婚结了。
父亲工作后,房间也曾摆放过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应该是公家的办公桌,在我家就作为了房间的书桌,我记事后,写字台就一直摆在那里,这个东西是其他家庭看不到的,所以有记忆时的我,倒也没觉得我家里有多穷,反正其他人家也不见得有多富裕。但在我记忆的空白里,父母结合时曾经是那么的穷!穷得连事后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父亲借敦峰爹爹的钱,靠他微薄的薪水积攒,一年之内就给还清了。向人家借的柜子,人家家里也不急用,一直借用着,直到我上小学时干脆出钱把柜子买下了。到了七十年代,家里经济条件有所好转,社会上时兴起用五屉柜,父亲在卢王塆里的表弟们,决定给我们家打一座五屉柜,卢王塆是我姥姥的娘家,这几个叔叔自然就是姥姥娘家的侄孙们。叔叔们都是木匠,他们的父辈倒是泥瓦匠,可能是到了叔叔辈觉得瓦匠日晒夜露,人晒得黑不溜秋,不爱这个职业,纷纷做起了木匠,只有其中一个叔叔卢国亮继承了父业,后来做到了黄陂九建公司的经理。
叔叔做木匠是不是因为避免晒太阳,我不得而知,那是我结合父亲对我的人生规划时的谈话猜测而来的。小学时,国家还没有恢复高考,出生于农村的我大概率将来是在家乡修地球,父亲当时说,长大后干脆送我去给叔叔们当学徒,做木匠,还说做木匠好,做木匠不晒太阳。那个时候的农民,一个个都黑不溜秋,木匠师傅倒是长得细皮嫩肉,都是些小帅哥,有手艺,好找媳妇,所以我猜测叔叔们是这个原因才当的木匠。木匠叔叔们平时都很忙,一商量他们决定某年春节利用正月初一的时间,一天的时间把五屉柜做起来。
到了那一天,我记得来了好几个叔叔,还有一个是我爷爷辈的,老人家也是木匠,几个人热火朝天,整整在家干了一天,直到傍晚时分终于把五屉柜打好了!五屉柜在我家一直用了几十年,到零几年的时候一直都舍不得扔掉,零几年的时候五屉柜的门把手坏了,开启柜门很不方便,那个时候我儿子还很小,还在上幼儿园,他拿了一把锤子,找来一个大钉子钉好作为把手。后来,父亲对我说起这事,一个劲地夸自己的孙子聪明。
大约在1970年,父母亲决定盖一间新房,选址在敦峰爹爹的对门。其时,我的姥姥还健在,姥姥与毛主席是同龄人,在当时的社会已是相当的高寿。盖房的泥瓦匠师傅,是我的大爹爹和二爹爹,也就是卢王塆木匠叔叔们的父辈,大爹爹长得胖一些,二爹爹很瘦,黄陂九建的卢国亮叔叔外貌长得很像他老人家,好像主事以二爹爹为主。
大爹爹是个石匠,当时农村做房子地基的圈梁,就是在地上挖成壕堑,然后在沟内埋上石头作为基础,石头墙出了地面再在上面砌土坯砖,墙面到顶后上部成三角形,中部高,前后两侧低,然后上梁盖瓦,房屋就成了。我经常见到大爹爹坐在大青石块旁,右手拿着锤子,左手拿着錾子,不停地在石块上凿出不规则的细纹路,目的是为了增加石块之间的摩擦力,大爹爹见我过去玩,总是笑眯眯的。
传说中,二爹爹脾气很坏,据说徒弟们都很怕他,他在砌墙之余总是到处转转看看,他自己砌墙角部位,砌好几处的墙角后拉上线,徒弟们沿着绷直的线砌墙,拉好线后他就四处转,见到哪个徒弟的墙砌得不直,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三脚两脚把墙推倒,徒弟们见了二爹爹自然心里胆寒。但二爹爹见到我,我记得也总是笑模样,而且对我的爸妈也很好。
大爹爹、二爹爹是我姥姥她娘家的侄儿,姥姥是他们的姑妈。姥姥娘家人丁兴旺,我们村里其他户也有人和卢王塆是老亲,据塆里熟识二爹爹的人说,二爹爹曾在塆里明察暗访过,问过别人我爸妈对姥姥如何,听说爸妈对姥姥好,二爹爹也没说啥,也没对我爸妈说,直到我姥姥过世多年后,二爹爹才亲口对我爸妈说他曾明察暗访的事,二爹爹总说我爸爸厚道,妈妈待人热情舍得,他很满意。
我家做房子时,我还没满五周岁,许多事记得不确切,只记得为了照看材料,我们在对门敦峰爹爹家厨房的窗口下搭了一个棚子,我、爸爸、大舅三人住在棚子里,妈妈、妹妹、姥姥,她们几个住在哪一家就没有印象了。
爸爸、大舅,晚上和我住在棚子里照材料,白天他们就去用板车拖运石头,拖运石头我记得除了我爸、大舅,好像还有我干爷,不知那一年他从塆里抽调出去了吗,如果还没有那一定也有他,还有一个是我父亲的同事,我称他周伯伯,周伯伯后来回城后任黄陂农机局局长,直至退休,七十年代末周伯伯一次到我们村,他要我带他去找一个地道口,他想进去看看。他要看的地道在我们村涛涛家的后门口,但我只知道我家后面有一个,另一个我还真不知道,结果成了周伯伯带我过去,过去一看地道已经废了,只剩一个进出口,也就没进去成功,由此看来周伯伯对我们村还是很熟悉的。
我们家房子的旧址上,过去曾是生产队的仓库,不知是否与此有关,我们家的老鼠多得不得了,经常见到老鼠到处跑,总是咬坏了家里的衣物,晚上整宿的老鼠叫声吵得人没法入睡。整治老鼠自然是启用它的天敌--猫,那是最佳选择,可惜我们家养猫竟然没养好,后来也就放弃了。但我们家养狗却很顺,在六十年代我家养了一条狗,那狗很护家,总是坐在家门口的草窝里,一直看护着我家,到了70年冬天,那狗已经有些老了,那个时候姥姥七十八岁了,身体已经不太好,爸爸就想把那条狗宰了给姥姥补补身体,村里帮忙打狗的后生们把绳子做成活结,活结套已经套在狗的脖子上了,狗仍然坐在草窝里吐着舌头,浑然不觉状,父亲和姥姥见了于心不忍,终于把活套又取了下来。
姥姥终究没有吃上那条狗,1971年春姥姥去世了。临终前,姥姥嘱托左邻右舍一定多照顾我的爸妈,家里当时三个孩子,都还小没人带,我爸又不在家,请各位乡邻一定多照应。姥姥走后,下半年我的三妹妹出生了,四个孩子都没有老人带,只好大的带小的。姥姥身体不行时,考虑到家里穷为了不给我父母增添困难,姥姥说,随便刨个坑把她埋了算了。爸爸见姥姥这么说,赶紧带上我的干爷,两人走了好几里地把姥姥的寿木提前买回了,然后扶着姥姥看寿木,姥姥很满意。没过几天,姥姥就走了。
姥姥临走都舍不得吃我们家的那条狗,但那条狗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厄运,1973年,我家的狗不知被谁偷走了,妈妈找了好几天,最后终于失望地确认,狗确确实实地被偷了,估计多半是被邻村哪个贪嘴的人宰了吃了,我们全家伤心了好几天。后来,具体是哪一年不记得了,爸妈托我伯父给我们家又寻了一条刚出生的小狗,一身黑毛,长大后狗浑身长得圆溜溜的,小矮个,黑色的毛发长得浓密柔亮光滑,很是活泼可爱。小黑狗见到家人后总是欢快跑到主人身边,摇头晃脑,然后做人立状,前爪搭在主人身上,在主人面前撒娇。
81年后爸爸调到县法院工作,单位给他配了辆自行车,回家方便了许多,下班后可以经常性地回家,每次回家,我家的小黑狗总是第一时间就冲到爸爸面前,爸爸马上就从自行车上下来,蹦蹦跳跳的小狗,摇晃地昂扬着它乌黑的脑袋,轻快地吐着舌头,嘴里“吭哧”有声,两只前爪早就轻车熟路地搭到了爸爸的身上,爸爸进门身上总是会多出两道灰印,然后黑狗就会伴在爸爸左右,欢欣地摇头摆尾也跟着进门。
1984年,我们家的户口农转非,我也于85年考上大学,一家人离开了故土,来到了城里。在父母盖的房子里,三妹妹出生于此,然后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在这间房子里走进了学堂,而且成绩都很好,我们家进城后,故乡的房子也就闲出来了。在故乡,乡亲们亲眼得见,我家从贫困交加一步步走来,孩子们健康长大学业有成,父亲从农村走出去当了国家干部,然后举家搬迁一起进了城,于是故居就被视作了风水宝地,就有人家有意购买。
刚进城,兄妹几个都还没有上班,家中经济不免有些压力,父母当时也就同意了出售故居。后来,我们每次回到故乡,人还没进村口就能远远地望见故居,心中总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父亲晚年,父母一度也想高价收回故居,但没有成功,此事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最终成了父亲永久的遗憾!
【叁】做饭
我的父亲能做得一手好菜,对于一个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男人,尤其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旧式男人,这是一个奇迹。
过去常说,旧社会的大老爷们油瓶子倒了都不扶,原来一直以为是笑话,其实生活中真是大有人在。过去在村里,同村里塆下的凤琴婶娘就说过,我们村里就两个男人做家务,一个是老队长,老队长会扫地,另一个就是我爸爸,我爸爸能做一手好菜,事情是不是说得有些绝对,我也没去统计,但凤琴婶娘确实有这么一说,而且爸爸确实会做菜,而且菜比我妈做得好这倒是真的。即使在城里,爸爸那个岁数的男人,也有不少不会做菜,甚至家属出门后自己连饭也吃不上口。
七十年代时,国家还很贫困,农村许多家庭几个月都吃不上一顿肉,即使素菜也没有油,就只有一点咸味。那个时候,父亲在外面工作,母亲带着我们生活在乡下,父亲总是几个月回来一次,父亲回来后多数时候会割上两斤肉,给全家烧一顿红烧肉。那个时候,两斤肉一块二毛多钱,一个工人一天的工资还买不起,对于一家人每天攒起来的几个鸡蛋,一天也难得积攒一毛钱,两斤肉差不多要攒一个月的鸡蛋钱才够,而且这一个月还不能买盐买酱油等,什么开支都免谈,才有可能吃上一顿肉。
光有钱也不一定能吃上肉,还有一道关,有钱没有肉票同样是买不到肉的,那可是计划经济的年代,肉票的来源是往年家中卖了猪才能得到肉票,在那个人都吃不饱的年代,不是人人家里喂猪都能长得膘肥肉满的,许多人家的猪一年也就一百来斤,我家的猪连续好几年都能每年长到三百斤,更邪乎的是,在人家家里几个月都不见长的猪,主人家一生气卖给我家,猪一到我家就疯长。所以,能否吃肉一要有钱,二要有肉票,三可能还要点家运。
我记得,那个时候父亲做红烧肉,以白萝卜烧肉的回数居多。父亲烧菜,我总是抢着烧火,那个时候家里烧的是柴火灶,需要一个人打下手往灶台里添加柴火,我就揽下这个差事。父亲做的红烧肉香气扑鼻,他烧肉的每一道工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多少年后我自觉我做的菜,也只有红烧肉还可以称作是菜,让人哑然失笑的是,现如今大家都不爱吃肉了,所以我终究还是一个不会做菜的人。
父亲烧的肉大家都爱吃,两斤肉往往是一餐饭就吃了个精光。为了让我们多吃荤菜,父亲有时也买一个猪头回来,然后他一个人慢慢地把猪毛除干净,再后来把猪头出水,然后分成几部分切割,猪耳朵、猪嘴巴、猪脸盘,即使拆得最后就剩一付猪骨头,也会用骨头煨汤,也可以见个荤腥味。一个猪头,可以让一家人吃上许多餐荤菜。
有时,父亲也会买回一付猪大肠,猪大肠清洗也要花上许多功夫,反反复复几个来回才能把肠子洗干净,一家人也只有父亲有那个耐心。然后,父亲把肥肠或红烧、或灌糯米煨汤,一家人都爱吃。老人后来爱上了这一口,即使条件好了,他也会偶尔买了肠子回来卤了吃,我们都劝他少吃这些东西,胆固醇太高,但他还是常买不误。
就是普通的菜,父亲也是认真地做,喜欢翻新花样炒作。我记得,每到夏季,家里总是青椒、或者茄子,没有什么油水,日子久了菜就不下饭了。这时候,如果爸爸回家了,他做饭就会琢磨着让我们怎么爱吃,我记得他有时把青椒切碎了参杂在面粉里,然后给我们做一个有辣味的饼,我们觉得新鲜好奇也就吃开了胃,父亲或者打一个鸡蛋加上面粉,给我们炒一张蛋饼,这在今天是再平凡不过的菜,但父亲那个时候就超前地做给我们吃了。父亲总是翻新花样,让我们吃得开心。
即使是自己加工臭豆腐,腌制五香萝卜,这些普通的家常菜,父亲都比母亲做得还要好。
父亲炒的白干子,味道也很诱人,他把干子切成长方条,贴着锅底平铺,用油把干子先煎一次,过程中不停地给干子翻面,让干子达到外焦内软,然后捞起来备用,再与青椒、或者芹菜、或者肉丝烩炒,有一回我带了许多朋友到家里吃饭,父亲亲自下厨,吃完饭后我的朋友们对父亲炒的干子印象很深,交口称赞。
父亲做的青椒炒肉皮,味道也是一绝。父亲炖的肉皮,关键在肉皮出水和用卤水炖的工序。卤肉皮时,父亲会不停地留心观察火候,待肉皮刚刚快烂但还没有烂透的时候就立即起锅,这样肉皮就有嚼劲,吃起来劲道有味。
父亲的菜本来就做得很好,有机会他也向他人学习。75年我十岁,家里决定给我办酒席,当时请的主厨师傅是我们村里的胖子爹爹,胖子爹爹是城里某个大单位的大师傅,当时我家请他做菜,黄陂的酒席鱼丸子、蒸肉、肉糕三鲜是压轴菜,父亲抽空当面向胖子爹爹请教做法,父亲本就有火候一点即透立即掌握了关窍,后来做出来的三鲜也很地道。
父亲退休后,有一次在菜市场买到了一条大鱼,闲来无事,父亲就用它做起了鱼丸子,做好后夹了几个让我儿子先尝尝,那时我儿子还在上幼儿园,说话奶声奶气,儿子吃了几个鱼丸子后,连声说好吃好吃,而且还来了一句:我们家就开个丸子店吧!
父亲喜欢做菜,也喜欢添置做菜的家什。我记得76年或是77年的时候,我们家的木锅盖边缘缺了个口,将就一下用也无所谓,父亲在外工作也记挂着这事,某一次他回家,身后就背着一个大大的锅盖,十多里地他把锅盖背回了,那个锅盖比一般家里用的都大许多,我的印象很深刻。
同样是那个时间段,父亲的三鲜经胖子爹爹点拨后已经出师,父亲就定制了一付竹蒸笼,家里过年过节就用它蒸菜,乡邻们知道后,家里有喜事办酒席就总是到我家借用蒸笼,到还蒸笼的时候,热情好客的乡亲们,除了道声谢外自然会送上一碗好菜。
【肆】钓鱼
年轻的时候,爸爸就喜欢钓鱼。说年轻,那也是相对的,我能记起爸爸钓鱼的时间,爸爸已经就是中年了。那个时候还是大集体时代,各村里水塘都随便地放养一些鱼苗,草鱼、鲢鱼、胖头鱼,家养的就只有那几种,其他的鲫鱼、鲷子鱼、翘嘴白都是野杂鱼,生产队也只是在春节时撒上几网,能捕捞多少算多少,随便给社员分一分,应付一下过年,没有把鱼拿去卖钱一说。
而钓鱼的人,也只是消遣,能钓上一两碗鲫鱼鲷子那就心满意足了,那时的鱼饵就是蚯蚓等,不似现如今丰富,钓具也简陋,钓获也有限,无非也就是图个自娱自乐。垂钓者野心不大,而且喜欢钓鱼的人也不多,各村里鱼塘基本上都对钓鱼人开放,没有人干涉,在邻村钓鱼遇上熟识的人,村民多半还会停下脚步,看看收获如何,静下来旁观一会,然后打个招呼就走了。
爸爸那个时候常垂钓的鱼塘,以我们村门口的门前塘和干塘为主,门前塘地势低且水面宽,常年积水数年不干,干塘地势高水面窄,一到农田灌溉的季节,干塘的水也就只剩一底了,可能也就因此而得名,现在的干塘倒真的名副其实了,常常不见一滴水,门前塘一如既往地满满地储着水。
有时,爸爸也到邻村垂钓,但都走得不远,一次爸爸到余家弄塆里钓鱼,余家弄离庙李塆走田埂不到两公里路,那是爸爸外婆家的村庄,村里有几个表弟,爸爸去时没有打搅亲戚们,也就是纯钓钓鱼,后来被我的哪个表叔看到了,表叔一定要我爸带些鸡蛋回家,爸爸推辞不了只得把鸡蛋带回,回来时碰到我们村里林森爹爹,我称他爹爹是他辈分高,其实当时也只有十几岁,他见到我爸鱼篓子里装着鸡蛋,很好奇地问钓鱼哪来的鸡蛋,爸爸开玩笑说钓鱼时钓到的,林森爹爹一时没反应过来,越发地狐疑,一脸的不解。
爸爸钓鱼,多半还是在我们村里门前塘或者干塘,有时碰上鱼情好,能连续地钓起一二两一条的鲫鱼,这时旁边看热闹的人就会纷纷惊呼:鱼发食了!也就是鱼肯开口易上钩了,这时其他的钓鱼爱好者就会拿来鱼竿,排起来一起钓鱼,这时的钓友多半会有老校长爹爹、四斤幺爹等人,老校长的女婿运福爹爹也是一个垂钓高手,他在武汉市上班,遇上他在家休息,钓友圈自然也少不了他,还有一个公认的钓鱼高手,他是我们村旁丁东塆的红安老师,鱼发食的日子正巧碰上星期天的话,那他一定是会参加垂钓的。
我爸、老校长、四斤幺爹、红安老师、运福爹爹,他们这几个人自然就结成了钓友,几个人中红安老师是公认的高手,运福爹爹最年轻,但他是后起之秀,钓鱼喜欢琢磨,钓技稳步成长。按年龄断代,运福爹爹可以算作我父亲的同一辈人,他要小我爸约六七岁,在这个钓友圈,爸爸和运福爹爹是年轻的一辈,有机会他俩喜欢结伴钓鱼。一次,两人到吴店小学(以前称红十月小学)东北侧一个鱼塘钓鱼,塘边有一条路,路由吴店通往余家弄、黄家楼子等塆子。
那天鱼况不理想,爸爸基本没有上鱼,好不容易运福爹爹钓了两条小鲷子,第二条鲷子起竿时,他叹了一口气说:好不容易来了两个过路的。意思是,小鲷子不在计划之列,原来是奔鲫鱼而来的。不巧,一对年轻的情侣正好从此路过,闻听此言不禁莫名其妙,但扭头一看运福爹爹垂钓背对着道路而坐,二人也不能确定他是否语带双关,所以两人先是略显惊诧,继而相视一笑就过去了。我那时刚上小学不久,就在鱼塘附近的小学读书,其时我见到此景,也是似懂非懂,也和那对情侣一样笑了两声。
几个钓友垂钓之余,有机会也一起交流钓鱼技法,红安老师是我的老师,他们交流时我也听到了一二,印象最深的是红安老师一次讲他钓鱼的经历,一次他去某村鱼塘钓鱼,到了鱼塘已有人垂钓,他上去递了一根烟,随口问:么样?意思是鱼上钩情况怎样,钓友叹了一口气:不么样!也就是情况不行。红安老师见了,没有急着走人更换鱼塘,也不忙着下钩,他先围着鱼塘转了一圈,然后发现鱼塘某一角长着一棵大桑枣树,树上缀满了乌红的桑枣,树旁有荫可以遮阳,树下塘里时有鱼泡冒上来,红安老师索性抱着桑枣树摇了几摇,树上成熟的桑枣纷纷坠入塘中,他就在树下开始垂钓,结果那一天他的收获颇丰。
几个钓友一起垂钓,一般情况红安老师收获总是大一些,故而红安老师在附近一带还是有点名气的。八十年代后,鱼塘纷纷开始承包,钓友们无拘无束自由垂钓的黄金时代结束了,这时我家进了城,运福爹爹一家也搬到了武汉市,四斤幺爹已经作古,老校长年事已高,业余钓友协会自然解体,红安老师虽说也已年高,但身板还很硬朗,退休后的他经常在野外放牛。
红安老师响名在外,养鱼人对他处处留心,时时关注他放牛时的一举一动,红安老师也是技痒难熬,有时也把鱼线藏起来带在身边,只是不拿鱼竿,到了鱼塘边,他把牛自由散放,自己则坐在塘埂上,举起放牛的小竹条在空中不停地甩鞭,虚拟作钓鱼状,养鱼人见了自然会过来查看,结果发现啥也不是,久而久之养鱼人也就麻痹了。
这时红安老师就会麻利地在那短小的竹条上系上钓鱼线,用放牛的小竹条钓起来,一旦钓起一条一二斤的鱼他就马上收手,这在当时也是一个笑谈。和这一帮垂钓高手交流多了,爸爸钓技也有提高,最初只能钓些鲫鱼、鲷子,后来也可以钓起草鱼、胖头鱼、鳊鱼、鲤鱼啥的。八九十年代后,钓具改良,碳纤维钓竿普遍运用,爸爸有时也出去到友人池塘垂钓,遇上七八斤的草鱼,不用抄网他一样能轻松拿鱼。
七十年代爸爸钓鱼,鱼竿买回时往往是半成品,回来后还要自制加工,竹子鱼竿买回后,只见他点上煤油灯,把细细的鱼竿竹子节头处仔细地用火烘烤,一边烤一边轻轻转动竹竿,然后用手试试竹竿的韧性,一段段一节节不停地烘烤,然后一付鱼竿才制作好了。鱼线、鱼钩、鱼漂、铅坠,另向他人购买,当时卖钓鱼线的是孙家教村里的一个老头,他挑着一担箩筐,里面装些针头线脑什么的,走村串乡,大家都认识他只是不知名字,我们都称他孙老头。
当时,村民们购物很困难,只有一个供销社,常见的也就是食盐、酱油、针线、扣子、铅笔、写字本等有限的几种日用品,孙老头送货上门自然还是有市场的。孙家教也属于吴店乡,孙老头显然和爸爸熟识,无论是否在他那买东西,两人见了面总是会客气地打个招呼,爸爸的鱼线就是在孙老头的手上买。孙老头量鱼线长度时,只见他拿出一个自制的代用木尺,上面用刀具简单地刻有几道印痕作为长度标记,老人就一尺一尺地丈量,临了老人往往会放些尺寸做送。鱼线买好,绑上鱼竿,系好鱼钩铅坠,挂上鱼漂,鱼竿就制成了,爸爸就是用这付鱼竿钓鱼。
钓鱼的人鱼瘾很大,往往舍不得耽误钓鱼时间回家吃饭,爸爸如果在我村门前塘或干塘钓鱼,妈妈就会把做好的饭菜让我给爸爸端过去。饭送到了,爸爸仍然舍不得浪费钓鱼时间,他就干脆让我架起鱼竿来钓,我也就装模学样地把鱼竿架在右腿上,盘起腿坐在小木凳上钓起鱼来,爸爸则在一旁一边吃饭一边指导,遇上有鱼咬钩,爸爸就会放下碗筷亲自上阵。代钓的回数多了,我也好上了这口,遇上假期有时也拿起爸爸的鱼竿,在门前塘垂钓几回,只是我的水平马马虎虎没有长进,打空网的时候居多,偶尔时来运转也能钓上小半碗野鲫鱼。
李俊祥,男,60后,黄陂前川人,就职于中建二局,机电安装技术人员。六七十年代,生活于故乡黄陂鲁台吴店乡村,八十年代到武汉市就学及上班,目前工作地北京市。工作中日复一日面对着图纸、施工现场、工程量,闲暇之余随笔几行文字点缀业余生活。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