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煨汤或焖炖食物,往往用砂罐或焖钵,装水屯粮往往用到缸和瓮,还有盐坛油罐、灯台火坛,这些都是陶土烧制涂釉而成的,统称窑货。
那时,常见有走街串巷卖窑货的,肩上挑着一副平底竹子编的担子,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大小窑货,卖窑货有的不用嘴吆喝,而是手拿一根长竹片,敲着钵子,发出响亮的声音,又有的挑着窑货担子吆喝:“卖窑货——哎,卖窑货——哎!”。那时,农村人家的户门都敞开着,在家里就听到卖窑货的来了,如需购买就出门招呼。
说起卖窑货,我最感兴趣的倒不是这种职业和职业人,而是窑货这种东西本身的生活文化现象。
过去,黄陂乡下的人家哪家恐怕是最不缺少缸瓮盆罐的了,几乎家家门前屋后或檐下廊边都堆着放着或多或少的几只。农家人是很宝贝这些缸啊、盆啊的,因为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它们。其实,这些缸瓮之类的窑货就是个容器,虽说外表粗犷、手感不细腻,更无炫丽的花纹装饰点缀,但却实用。村民看中的恰恰就是这点。他们可不懂什么“五朵金花”和“陶界奇葩”之类的文词,也并不想用这些窑货来妆饰家居门面,他们只图实惠和耐用,他们觉得:一年到头田里的劳作收播、四时两季的出产、逢年过节的忙活,有了称手称心的缸瓮盆罐们的参与和协作,一切就会变得顺畅方便多了。
下面,我就随手地拣取几个场景,让我们大致地了解一下窑货和黄陂乡下人生活的紧密吧。
一是,大陶缸里腌咸菜。黄陂乡下人历来有种高脚白菜的传统,高脚白菜,人们叫它“高脚白”,每年九月下种,十月里取秧栽秧,冬月里砍收。收获了就用来腌成咸菜。用高脚白腌的咸菜是最佳的佐粥小菜,切碎了油锅里煸炒几下,装满一盆即可吃上半月。祖辈沿袭下来的饮食习惯中少不了它的身影就是贪图着它的实惠、方便和产量高。另外还有它的贱,田边地头垄沟这些不起眼的边角地胡乱栽下,看着是长得稀稀拉拉,砍回家发觉堆满了一地,装起来得有几担或十几担。这几担高脚白按往年一毛钱一斤的价折算就一百多块钱了,抵得上养头猪的收入,可那猪得花多少功夫啊,这十几担高脚白却是仅出些力气挑回来而已。于是,常有人调侃说:这钱分明是从地头白捡回来的嘛。也正因为有这些好处,村民们再忙也得抽空栽种些。每年霜降过后,稻子收完摊晒结束,高脚白就该上场了。乡下人家对于高脚白有讲究,选一个晴天大日头是起码的。一大早,男当家的就把镰刀磨得霍霍响,随即匆匆吃完早饭便找齐扁担草绳下了地。主妇则在家准备,先是提水把门前石板场地和后院那口早已放倒的大陶缸冲洗干净。到男人“嘿嚯”着挑回一担又一担高脚白时,便又手不停歇料理着扒去败枝烂叶,然后细心地清洗、摊晒。等到初冬的太阳把高脚白晒得蔫软,主妇准备腌咸菜。腌咸菜要用的粗盐是早就预备下了的,那条凳、铜勺也都在手边。夫妻俩先是呐一声喊扶起在地上躺着的大陶缸,接着由男人换上胶靴踏着凳子翻进了缸里,用铜勺从塑料桶中舀出一勺粗粒子盐均匀地在缸底洒了。主妇先在边上看着,之后接了盐桶放稳在条凳上,这才开始把高脚白抱来一棵棵地递给缸中的男人。男人把递来的菜沿着缸底密密摆齐,不留一丝空隙。而且,每摆好一层便洒一遍粗盐,再用脚使着劲一抬一夯结结实实地踩踏一圈,觉得可以了,再铺菜、洒盐、踩踏。就这样一直把一场地的菜全都踩进了缸里,人也已站在了缸口沿。咸菜踏好了男人便踏着凳子从缸上下来,然后和主妇搬起几块麻石交错着压在了满满一缸的高脚白上,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收拾起东西到池塘洗涮那沾满了盐渍菜汁的胶靴和条凳。
二是三伏天里藏谷种。秧莳完,黄梅天也差不多结束了,家家户户便都抽出功夫把谷袋搬出来摊晒,然后再装箩筐上乡里的粮管所交公粮。这要交的公粮是只肯晒一个日头的,生怕多晒了白白晒去几十斤,心内不舍得。但自己留的谷种却得连着晒好几天,直晒得牙一嗑便“嘎嘣”,才放心,为什么?因为这是谷种呀,除非你来年不种地,不当农民了,否则哪敢存一点马虎。谷种晒干了就得保藏好,不然让虫蛀了,让鼠啮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村民们懂得这个理,挑来拣去找保藏容器时,眼光便落在了那一口高高的陶瓮上,“用陶瓮藏谷种不正好吗,装满了用石板压住缸口,任你鼠啊虫啊的都爬不进”。于是,一家家的就都这么做着了。藏谷种都在伏天里。选一个毒日头的天,把那一袋子略有些返潮的谷种倒出在门前空场上,用耙子摊成薄薄的一片,同时,也搬出那口高瓮清洗了侧在山墙前曝晒。谷种就这么在晒着,时不时地拿笊耙去翻整梳理一下,待到正午稍过,那石板地面被烈日烤得烫脚之时,谷种便也该收了。谷种已被晒干,抓一把一搓,“兹啦”有声,掉地上能蹦起二寸来高。看着这情况,主人就把那口高瓮搬进屋下,返回身找着簸箕,到场上装运谷种。只三五个来回,这场上的谷种便装满了一缸,最后留在簸箕底的那点儿谷子被颠簸着扬去了灰土,也倒在了缸里。然后再兜上一层塑料薄膜,压上大石板,一缸谷种就藏好了。藏好了一瓮谷种,同时也藏好了一种期待和一种希望,待到谷种出缸播种之时,那希望便也跟着出了瓮,跟着播下了种。
三是水缸壁角捉蟋蟀。在村子通自来水以前,村民吃水主要依赖着井,村子里的人聚井而居,傍井而活。离井近的人家每到用水时便拎着桶到井里提取,稍远些的便会在家里备下一口大水缸贮水。这一口水缸挑满了往往可以备着用上好几天,平时涮锅洗碗、烧水煮饭的用度就从缸里来,省得来回提水麻烦。我家那时也有一口大水缸,半人高的样子,敞口鼓腹,两抱粗细,缸沿上还上着一层淡淡的蓝釉。这口缸就放在灶屋的门边,很有些年头了。缸上盖着的是一块像锅盖一般有提手柄的木板,早已被岁月磨成了棕褐色。我对这口缸的记忆颇深。每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时母亲便会从井台上提回一桶两桶水把隔夜用浅的水缸添满,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那缸里的水始终是满的。缸边的灶台上有一只葫芦水瓢,不论是放学回家或疯野归来,也不论是春夏秋冬,我只要是渴了,从来都是拿起水瓢在缸里舀水就喝。大人没告诫说过不能喝生水之类的话语,我们大概也没因此而闹过肚子,所以,我常常回想,觉得那时的水似乎是有点甜的。水缸底的泥地上铺着一层细细的黄沙,终年湿漉漉的,几块老姜就窝在这沙土里。在这幽暗潮湿的缸壁角落还住着几只蟋蟀,也不知它们是何时搬来的,反正从小到大我是一直在听它们鸣叫、歌唱,那“瞿瞿”的单调声响陪伴了我十几年,以至直到现在,只要听到这种“瞿瞿”声,我就会想起那口水缸和缸壁角的蟋蟀。这些蟋蟀不怕人,白天也能见着,在你的注视下栖满了缸壁沿的墙角。你稍一动,它们便在那满是“涎蚰”游走时留下的泛着亮光的痕迹间跃开。猛地扑下攥住,感觉是逮到了一只,兴奋地松开手,却又让它逃走,手心只剩余几段断须或一只残腿。有时为了能捉住一只,在旮旯里转着脑袋收寻,一抬头,不小心在缸沿上撞出一个大包,却眼瞅着一只只的蟋蟀跳上了灶台、锅盖,随即又了无踪影。只有“瞿瞿”声依旧在耳畔间杂着依稀响起,到了晚上又一一归拢于水缸边的壁角落里。我觉得在水缸壁角捉蟋蟀这样的场景是能入民俗画中去的,想像着一个总角少年在一口矮胖的蓝釉陶缸边猫腰收寻捕捉蟋蟀,缸脚边放着一只凸肚细眼麦秆蝈蝈笼,笼中装着一只两只的蟋蟀,耳边似乎已有了“瞿瞿”的声响。……
随着时代的进步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那些陪伴着乡下人的窑货逐渐淡出了日常的生活。在乡村中,随处可见被弃之于乱石中或废草丛里的一只只大缸小瓮,垃圾堆上也杂乱着一些被砸碎的罐子的残片,几只幸存的土陶缸孤零零地侧翻在沟边,那满缸的污水泛着青苔浮萍,无奈地向你表明它们已好久无人来打理了。
是啊,这些粗窑货被村民们遗弃了,但细想想,其实遗弃它们的不是乡民,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时代。它们是被时代淘汰出局的。以前那种悠闲的、慢节奏的纯农业生产的生活方式是一去不返了,连带着把缸瓮盆罐和由此串联着的一幕幕鲜活的民俗生活场景也都带走,只存留于我们的记忆中。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