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水缸和土灶就像一对夫妻,相依相伴,厮守一起。水缸比灶台矮,看上去端庄秀气,应该扮演女子的角色。它灰色的外围,凸起的身子,上面刻有一圈圈短促的线条,几根线条簇在一起,就是美丽的花纹。缸口总是顶着一个木锅盖,锅盖憨厚壮实,黄褐色中有些显黑。锅盖上又总是反扣一个水瓢,这水瓢,曾经是一葫芦瓢,后来更新为铝瓢,通身银白,短把上伸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揭开锅盖,一缸水盈盈闪亮,映照出人的影子。水缸内壁涂有一层深褐色的釉,光滑洁净,衬得一缸水越发的透亮。
我喜欢水缸,水缸和灶台之间有一条窄缝,常年湿湿的,夏秋时节的晚上,这里会传出虫儿尖细的叫声,吸引我一次次地跑过去看,可待我蹑手蹑脚靠近时,它们突然消失般,缄默不语,等我离开后,这里又是热闹的奏鸣曲。我的床铺紧邻灶屋,藏在水缸旁的虫儿尽管从未与我打个照面,但是,它们的歌唱的确带走了不少夏夜的燠热。当我知道了《田螺姑娘》的故事后,我觉得水缸很是神奇,随手捡到的一个田螺,养在水缸里,竟然能长出一个美丽的姑娘,还能帮人生火做饭,在母亲要我帮她打下手的时候,我常望几眼水缸,也希望我家的水缸里能冒出一个田螺姑娘。那时我们都是野孩子,在外面疯野一阵后,嘴巴干渴,喉咙里有种冒烟的感觉,跑回来直奔灶屋,掀开锅盖,抓起水瓢,舀一瓢,咕隆咕隆往嘴巴里灌,一股清凉沿喉管顺流而下,滋润五脏六腑,简直爽透了。母亲夏天爱做凉粉,在锅里调好生粉,装入脸盆,擦干净盆底,把它浮到水缸里,过一阵子拿出来吃时,凉粉就有点冰镇的味道,十分解渴。
水缸和灶台一样,能检验一户人家的勤劳与否,家里男人们勤快,水缸里常蓄满一缸水,如果挑回的水有些浑浊,女人们会在水里加点明矾,沉淀出一缸清水。大年三十下午,男人们都有一个专门的任务,就是挑满一缸水,缸里水满了,人的心情也会随之润泽饱满,缸里的日月也亮亮堂堂,因此,除夕挑水图的就是吉利。正月初三一大早,男人们头等大事又是挑水,这挑的是发财水,我们当地有个习俗,谁挑水早,谁这年的运气就好,挑完回来后,抢早的人还放挂鞭。能早起,人就勤快嘛,勤快的人当然运气不差。
水缸表面出现了裂痕,人们是舍不得丢的,补缸补锅,这样的师傅时常会来转乡,给他们补一补,还能继续用的。我记得老师傅补缸时,先用一小榔头在缸面敲一敲,贴耳细听,他们就能辨别出破损处,然后用锤子在裂缝两端敲两个小孔,放上比订书钉大一些的扁平马钉,叫做“打马钉”,这样的马钉沿裂痕隔一段距离打一个,最后用桐油调上石灰,涂抹在裂痕处,等干透后,水缸又能上岗了。不过,修补后的水缸仍有退休的时候,人们就把水缸变成米缸。记忆中,我家的米缸很大,几乎是水缸的两个大,或许年代久远,灰中泛白,粗腰身上斜斜地打有马钉。每年收谷后,家里会碾出满满一缸米,看着就有一种富足感。当然,天热时,缸里会生出白色的米虫,母亲就早早地把一把花椒装入布袋,藏进米缸里,这样可以防止生虫了。过年时,家家户户会熬麦芽糖,混合炒米做成糖果,多余的麦芽糖裹上面粉,包一层油布,埋入米缸。所以我也喜欢米缸,常站在小板凳上,在里面掏糖吃。
水缸除了盛水,冬天还可以用来泡大白菜和白萝卜,一缸酸爽的白菜萝卜,就是下饭的最好作料。在西递古村游玩时,我们发现一些老宅的天井里,屋檐的一角常安卧一个水缸,里面盛满水。问导游放水缸的原因,导游说,水缸作用大着呢,可以接雨,下大雨时屋檐会哗哗往下淌水,放一水缸以免溅得满地都是;缸里储水,可以饮牲口,打杂,节约用水;再说这些老屋都是木头做的,万一发生火灾,缸里的水也能应急之用。听他这么一说,我敬佩起祖辈们,细微之处就考虑得这么周全。在电视剧《红楼梦》里,我也看到院子里水缸的身影,一口雕龙附凤的大缸,里面覆盖几片莲叶,点缀几朵或粉或黄的睡莲,整个院子一下子充满了格调。原来古代富家大户们都喜欢水缸,水缸可以装点生活,可以怡情养性。从风水的角度看,中国的房屋一般坐北朝南,南面见水生财,院子放置一缸水,就有聚财招福的意味。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水龙头接进了厨房,水缸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野,然而,它又怎能淡出我们的记忆?水缸装满我们的日子,也丰腴我们的精神,它曾经是一代一代人朝夕陪伴的伙伴。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