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父亲恐怕是走到了人生边上，他这一生也许真的要到站谢幕了。
正月初八，我在二姐家吃午饭，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小便不畅，胀痛得不停喊叫。叫了乡医打了利尿的针，还是解不出来。大姐问，怎么办？怎么办，当然是送医院啊！
可是，父亲已经不愿去医院了。年过九十的人，在医院是不受欢迎的。大约3年前，父亲因为前列腺的原因就诊，人民医院不愿收治，最后在我们的坚持下，安排在中医科住的院。最主要的，是父亲怕找我们的麻烦。
大姐说，他痛得喊叫不停，喊叫的间隙，就让大姐去提一捆稻草，抖在堂屋里，把他盘下去算了。活人叫尿憋死了，那才真是个不孝的话柄。哥正好下班回家，我让他把车开出来，强行把父亲抱上车。先去镇上的卫生院插上尿管，把尿导出来再说。
我直接去卫生院，把正在午睡的值班医生喊起来，做好导尿的准备。
哥的车在卫生院的院子里一停下，连忙抱起父亲去了手术室。手术台上，父亲已经胀痛得不能坐着，平躺着放下，医生让我们出去后，马上操作起来。几分钟的时间，就没有听到父亲的叫唤。我和大姐嫂子进去，父亲说，再不胀了，就是心慌。
尿导出来了，医生就让人回去。想到父亲叫心慌，我让医生开了氧气，准备让他吸一会儿氧。可是，护士说，年后刚上班，管道氧气的通道还没有打开。氧没有吸成，谁也没想到让父亲打针消炎，就提着尿袋回家了。
就是这几个小时的憋胀，让父亲接下来的几天吃尽了苦头。
当天晚上，父亲每次小便，都痛得忍不住的呻吟。第二天，大姐又打电话过来，说父亲的疼痛没有停过。我和哥哥商量后，决定还是让他去医院住起来。父亲执意不上县城的医院，那就去镇上的医院，反正只是消炎，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哥在签下医院免责责任书后，父亲终于住下来。很快，消炎针也打上了。可是，到了下午，疼痛的频繁，让一起来照顾父亲的母亲和大姐六神无主。大姐不停给我打电话，想到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如果晚上更厉害，转院去县城都找不到医生。我让大姐干脆办转院手续去县城。
可能是父亲怕麻烦我们，不想去县城，大姐刚在楼下办完出院手续，母亲打电话给她说，父亲的疼痛好多了。到底怎么办，我们也拿不定主意。我给我们的朋友，卫生院的张院长打电话咨询，他说，你现在转去县城，医院也下班了，根本找不到人办手续。还有，特殊时期，只能一个人做核酸后陪护，还是明天再转好一些。
已经办了出院手续，人是回家还是就在这里住一晚呢？我又问张院长，他跟医院打了招呼，住或不住随我们。最后，我和大姐决定，就住一晚再说。情况不好就去县城。
初十一大早，父亲的病情没有恶化，我们决定先在卫生院打一针，然后回家消炎。因为这里整个楼上没有一个病人，也看不到一个医生护士，并不能让他们更安心。在医生的百般不乐意下（医院更多是贴心帮助我们的熟人、朋友），大姐央求医生给父亲打了针，拔了尿管。回家前，去大姐家吃午饭，顺便看看大姐新装修的家。父母年纪大了，好几年都没上街了。
疼痛一直纠缠着父亲。过了一晚，到十一的下午，父亲小便又不通畅了。只得再送去卫生院插尿管。怕医生不愿接收，老公跟李院长打了电话，李院长让我们放心去卫生院。
之后，无论多么大的痛苦，只能是父亲独自承受了！谁也不能替换他，只能干着急。每次看到父亲用力排便时龇牙咧嘴的样子，我们几姊妹的眼泪都在眼睛里打转，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即使送去大医院，打针消炎也需要一个过程，再痛苦都只能是父亲独自承担！尿管是再也不敢拔了，相对于排不出小便的胀痛，能排出来还是让人好接受一些。
每天，乡医小胡总是准时来家里给父亲打点滴。父亲的血管太脆了，稍微动一下就漏针。面对瘦得皮包骨的父亲，为了打好每天的针，小胡细致耐心地寻找血管，小心包扎着针头。在我们一家人的千恩万谢中，胡医生总是腼腆地笑着说，没事的，这是我应该做的。
可是，父亲的疼痛一直没有减轻。我们几姊妹去看他，每每因为看他排便困难而难过。母亲安慰我们说：你们也不必难过，这个劫要他自己去闯。老话说“男怕生前”，还有几天就是他的生日，闯过这几天或许就会好了。父亲跟大姐说，他浑身都痛，连肋骨都痛。父亲，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不痛的时候，父亲就嘱咐我们一些事情，他的不糊涂往往让我们泪水涟涟。他说，他的后事不用大操大办，一切从简；告诫我们姊妹要团结，相互之间要关照；各人忙各人的事，不用再特意去看他了。孙子出差在外地，让我以他的名义写了几句话，嘱咐孙子好好工作，尽早成个家……
他还说，最近回顾了自己的一生，觉得自己没有做对不起谁的事，问心无愧。父亲，你哪有对不起谁，你最苛待的，唯有自己啊！
由于家贫，七八岁时，父亲就去大湾连卷烟，聪明的他从认烟盒上的字开始，识得一些字，以致能读书看报；十五六岁，能吃苦也能干的他就成了地主家的长工；解放后，干活从不偷奸耍滑的他，被推荐去滠口渔场当了工人，有了一口饱饭，五九年收留和接济湾里人（湾里本房一个亲戚，没饭吃，去那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却让自己饿出胃病；国家提出下放政策，他又义无反顾地带上母亲回到农村；耿直无私心的他被选为小队长，从来只知道为村民出头，为给村民开仓放粮被抓去坐学习班，而不会为放牛的同时摘一篮子豇豆的母亲讨要摘豇豆的工分，只会在家里心疼一下从小衣食无忧的母亲，说她是在家里娇惯了的……
太多太多，那都是平凡的父亲不平凡的地方。哪怕是年纪大了，也时时关心着我们的村子，关心着村里的一切。
湾子前面有条小河，是滠水河的支流，每年梅雨季节，水流总会大增。大约在2003年夏天，上游的降雨让河水涨起来了。尽管我们家已经没种田了，父亲还是忧心着河畈里的庄稼，每天去河畈转转。那一天，他看见河里的小桥来水的那一边堆满了水藻，水刚好漫过小桥，而水藻既不能从桥下穿过，又不能从桥上漫过，就挤挤挨挨地堆在一侧，上游还不断有新的水藻汇集过来。
看到这个情况，父亲知道，再不把水藻清理上来，它就可能把小桥掀翻。这座小桥，还是他和楚善叔叔领头修建的。没有了小桥，村民们过河会多不方便啊。父亲赶紧回村，叫上二丫哥和道重哥，拿上工具去河里打捞水藻。
父亲全然不顾他七十多岁的年龄，和两个后生一起往岸上捞水藻。慌忙中，父亲不小心一头栽进水里了，一个水花又把他送出了水面。母亲听道重哥说起这事，笑话父亲说：要是你淹死了，是轻如鸿毛还是重于泰山呢？识字不多的母亲竟然会用这么文雅的话形容父亲，流露更多的，应该是对父亲品格的敬重和作为家人的自豪。
一周的用药，并没有减轻父亲的疼痛。正月十八是父亲九十二岁生日，想到这可能是父亲过的最后一个生日，我去给他订了一个蛋糕。本指望给父亲带去一些欢喜，却不料他很生气我乱花钱，让我把蛋糕退掉。我告诉他，蛋糕是工会的蛋糕卡买的，就是给我们买蛋糕用的，他才没有生气。十二寸的蛋糕，他让哥分成八份，给周边的七户邻居一家送去一份。
蛋糕的图案很漂亮，一对老寿星的后面，还有三片巧克力写着“福禄寿”三个字。
父亲虽然出生寒微，却是配得上这几个字的！
吃着93岁的饭，父亲这是高寿！一辈子钱不多，赶上好时代，如今，也不缺钱花。而满满的福气，是最值得父亲骄傲的。
到今年，父亲和母亲已经携手走过60年，这种福气，是少有人能匹敌的！母亲的隐忍和聪慧，冲淡了父亲的倔强和贫困，年轻时得上的胃病，硬是被母亲调养好了。到现在，更是离不开母亲细心的照顾。
我们五姊妹，每一个都努力、勤奋，不需要他们操心。父亲生病的这段时间，哥哥衣不解带的侍奉左右，大姐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让父亲每一餐都能吃下一点食物。我和二姐、三姐隔三差五就去看看。
父亲不仅有孝顺的儿女，连孙辈都那么懂事。家里的电器不会用了，离得最近的大姐的儿子马上会过去看看；父亲用了好多年的随身听是二姐的儿子买的；父亲生病后需要的纸料裤全部是三姐的女儿买的；听说吃益生菌很好，哥哥的儿子给爹爹带回益生菌；知道爹爹家家爱听楚剧，我女儿在网上买了楚剧链接下载，海量的楚剧让他们听不厌……
知道爹爹这次病的不轻，出差内蒙的侄儿马上准备请假赶回来；我女儿给姨妈转了500元钱，让姨妈买点什么给爹爹吃；二姐那不爱出门的媳妇和二姐一起来看家爹；三姐的孩子也约好这周去看爹爹……
这样的福气，是让人羡慕的！
还有，父亲一向有气喘的毛病，我们的朋友张院长建议他吸氧治疗，不仅帮着找了氧气瓶，还灌满后亲自送上门；这次父亲消炎一周多不见好转，老公咨询李院长后，李院长指导化验小便，亲自和乡医小胡沟通换药；乡医小胡不厌其烦的每天上门打针，为了找到可以下针的血管，往往勾着腰找半天……
这样的福气，要感谢那些热心的好人！
只是，这一次，不知道父亲还能不能闯过去。换药后，疼痛减轻了不少。我去看他的时候，许诺等他好了，用轮椅推着他去祖坟山上选一处墓地，去他曾经种过药材的白龙寺看看。父亲却说，他再好不了了！
每每想到父亲的这句话，眼泪总会盈满眼眶，心绪总是难以平静。
我知道，父母子女一场，终究会有最后的别离，只是，内心里，期盼父母能少一些痛苦，多一些快乐。也祈盼天下的父母，能有一个幸福安康的晚景。
（编审 | Mr.L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