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他爸和德生叔叔在石库门口支了张折叠小方桌,请明明叔叔喝酒,一碟鸭头,一碟毛豆,一盘牛肉,一盘虾球,在坐的还有桥桥叔叔。
他们都光着膀子,身上的白肉已经松弛,但并不妨碍他们兴致依然很高。桌腿边放着一只铝皮水桶,桶里放着七八支已冰好的啤酒,头顶是从二楼伸出来的竹竿,上面晾着各式长褂短裤,内衣裙子。
德生叔叔说,人不总是要向前看,共产党就是向前看。
桥桥叔叔停了筷子,握着酒杯,却不往嘴里送。他瘦了,——也许是老了的缘故,平头里出现好多白桩子,矮墩墩厚实的背也驼了些许。也许对于他来说,他更愿意往后看。
年轻时的桥桥叔叔个子不高,但很有几分滑稽。什么流行追赶什么,收音机、花衬衣、大喇叭裤,他都是工厂子弟中最先拥有的。姑太常说,如果严打时不是她把桥桥叔叔和二叔锁在阁楼上,他们两个都被枪毙啦。桥桥叔叔捡回来一条命,更爱折腾了。他爱唱歌跳舞,一跳一整夜,天快亮时,常被起夜的邻居发现他醉倒在马路牙子上。打牌,打群架,那更是常事。他的班呢,上得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无聊,想起来还有个班要上,便去点个卯,那也纯粹就是去呼朋引伴,或者找领导的茬,领导被找得烦了,把手一挥,跟门卫说,以后那几个泡皮要进来,你就拦着,说我克出差了。这话是桥桥叔叔自己告诉我们的,他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脑壳朝后一仰一仰的,他说,他怕我们,你晓得吧?为此,他很得意。
你,你,你,你说么事,你个乡底伢?桥桥叔叔当着我们的面,跟明明叔叔扯皮,明明叔叔是他的哥哥,他一向对哥哥姐姐直呼其名,他之所以说他们是乡里伢,是因为他们都是在黄陂出生的,只有他,是在汉口出生的。明明叔叔摆一摆手,脸上看不出波澜,走开了。桥桥叔叔笑着,我们也都笑了,我觉得他是在逗我们玩。
没多久,桥桥叔叔就从厂里出来了,他的传奇人生自此拉开了序幕,一会儿听说,他扒火车去了新疆,立志要做大新疆的垦荒第一代,但没过多久,又听说他打电报回来了,叫二奶奶速速寄盘缠去,“否则,你们的幺儿子要饿死在北大荒了,让你们两老连尸骨都见不上。”原来他又去了黑龙江,二奶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当了金镶玉的耳坠子,叫明明叔叔快快寄路费去,要跑,跑快点!二奶奶命令明明叔叔。
没消停两天,桥桥叔叔又去了广州,走私电子手表和黄金。那段日子,他可神气了,每逢亲戚宴会,总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不时撸起袖子来看看时间,卷起左手袖子,赫然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卷起右手袖子,又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你再摸摸他的兜,还有几个。等大家都落座了,他拿一只出来,对姑太说,姑姑,你最疼我的,孝敬您家一只。
姑太抿嘴笑着,桥桥叔叔把姑太的手托着,小心翼翼卷起袖子,帮姑太把手表戴上,他啧啧咂着嘴,说,你看,你们看,多漂亮啊。他托着姑太的手腕,在桌上绕一圈,向大家展示,又托起她的手腕,送到她眼前,说,您家看看,您家看看,几点了?——准得很吧?电子的!姑太眼睛笑咪了,准准准!准得很。又问,那几多钱咧?我把钱你。
那哪要您家的钱?我孝敬您的。桥桥叔叔半蹲着身子,伏在姑太身边。
哟,是不是呀?我还是把你吧,我怕哪天你一发恼,要连本带利讨回克。
姑太眼珠一转,笑眯眯看着他,桥桥叔叔被看得不好意思了,说,那您家非要给,我还不是接倒,您也莫这样子损我啊。
大家都哈哈大笑了。姑太把小挎包拿出来,掏出坠着珍珠的布钱包,打开暗扣,刚准备把钱掏出来,桥桥叔叔一下蹦起来,一把抢过姑太的钱包,拔腿就跑,边跑还边喊,您娘莫撵莫撵!算入股入股!
姑太一边追一边骂,汉桥啊,你个砍脑壳的。但对于她疼爱的这个侄子,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桥桥叔叔还做过很多其他营生,比如挎个相机,在桥头堡帮人照相,(他说他和大桥有缘),翻录磁带,出盗版书,开溜冰城,开小超市……那时他们家已在水塔后的老浦街建了一栋两干四层的楼房,一楼他正开着小超市,那时还是九十年代初,武汉的超市还不多见。
很快就见到了桥桥叔叔,他老远张开手臂,对我们笑脸相迎,嘴里直喊着大伯大伯,之之,之之。他把我带进他家超市里,让我想吃什么自己拿,看着琳琅满目几整面墙的零食,我确实惊呆了,我的眼睛还没办法停留在哪一包零食面前,看店的嬢嬢站起来了,她迅速而果断地帮我选了好几样,塞到我怀里,我低头看了看,里面最大的一包竟然是红薯条……我心里五味杂陈,而我想吃话梅只有陈皮……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说不上来,但迫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轻轻把那堆东西放在凳子上,悄悄走了出去。
后来桥桥叔叔做起了烟酒批发,听说他还包车到湖南去贩烟。我们是从二奶奶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在她的七十大寿上,桥桥叔叔包了龙王庙边一所游轮改造的水上酒店,号称什么皇宫的。她坐在包房的上首,手里捏着绣花手绢,手指上戴着桥桥叔叔花八千块买的翡翠戒指,依然开心不起来,她一会儿拍一下大腿,一会儿抬起手来揩一下眼睛:就是那个司机呀,半路上说要上厕所,跑到草丛里半个多钟头,就是他,肯定是他,举报的……跑一趟只几百块唦,举报,打个电话,有一万块钱的悬赏……一车货,一车货,几万块,都没收了呀……亲戚们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觉得桥桥叔叔不对,只陪着二奶奶叹气。
很快到了千禧年,市里修江汉路步行街,老浦片区拆迁,桥桥叔叔分到了好几套房,他搬到了后湖,有房子有车子,有门面,嬢嬢依然开副食店,看店,桥桥叔叔依然上天入地的到处跑,他仍然相信那句“富贵险中求”。亲戚们也变成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祖宗坟前见,偶尔听人提起桥桥叔叔,说他家的儿子上小学了,上的是贵族学校,一学期学费三万。
三万,好家伙,我家屋后的春元爹咋舌头,三万块,在农村,要读个大学呀。
桥桥叔叔的哥哥姐姐,包括我们,都不感到惊讶,因为没有三万块的学费,哪配得上他儿子那个无价之宝的名字呢——他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玉玺”。
时间往后推移,桥桥叔叔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他不那么爱开玩笑了,走到哪里,迈着八字步,腰杆挺得笔直,每逢清明节,小轿车吱溜一声刹在我家门口,然后上坟,吃饭,吃完走人。爷爷照例要见缝插针地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嘱咐他要走正道,他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指挥他老婆和姐姐把南瓜土豆、梅干菜、咸菜,还有丝瓜瓤子搬上车。他们走后,留下一桌子的残羹冷炙,和椅子上的两片面包,我们都还没吃饭,弟弟拿起面包问,妈,这是带给谁吃的啊?我妈看了看,说,还剩下两片,你说带给谁吃的呢?弟弟想了想,悻悻把面包扔下了。
后来我还见过桥桥叔叔几次,有一次竟然是在我们校长的办公室里,他显然不是来找我的,他来给朋友的孩子办转学,看到我他很是惊讶——我倒不是那么惊讶,因为他曾夸过海口要把我调到那个学校的,所以我猜测他认识校长。
桥桥叔叔渐渐成了我们酒宴上的谈资,不管他出不出现。在黄陂乡间热气腾腾的酒桌之间,在汉口飘浮着各种奇怪味道却充斥着大部分黄陂乡音的大小酒楼上,在高朋满座的欢声笑语中,只要引领话题的人,稍微提一下桥桥叔叔,便会得到一些他很富有的信息,不仅富有,而且三教九流,朋友极多。于是,桥桥叔叔那张笑脸,和他那满足而自负的表情,便在满屋子缭绕的烟雾里浮现了出来。
这中间又过去了很多年,再见桥桥叔叔是爷爷的葬礼,二叔的葬礼,桥桥叔叔突然就老了,沉默了,迟钝了,不那么爱说爱笑,爱发表宏论了。明明叔叔不爱谈论他,有人谈起,他也只是摆摆手,说莫问莫问。我们只能从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言谈举止上,默默地猜测,桥桥叔叔泼了。
在奶奶的葬礼上,我又见到了他,弟弟和他一起守夜,喝酒,相谈甚欢,仿佛是忘年交。我一直以为,桥桥叔叔会一直阔下去,然后两家的关系越走越远,仅此而已。但当我看到他老去和悲戚时,仍然有一丝伤感,尽管这是一个我无法亲近的亲戚。
正在恍惚间,在黄昏的里弄里,桥桥叔叔举起酒杯来,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跟他干一杯。
喻之之,女,80后。中国作协会员,鲁院32届学员,第七届青创会代表,武汉作协驻会副主席。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数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文字有被收入各种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迷失的夏天》《白露行》。分别有作品获屈原文艺奖、梁斌小说奖、延安文学奖。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