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的创作甫一开始便呈现出听从内心直觉的倾向——不为各种文学潮流所动,亦不刻意独步于潮流之外。她早期的写作大体是为内心情感与精神向往所推动,后随生活阅历增长,打量社会生活的视角愈加开阔,写作经验也愈加丰富,开始在以心灵和诗情观察世界的基础上向着社会性写实开掘拓进,于宽泛的叙事领域内不断探索创新,创造出一片广阔而丰盈的故事森林,有效建构起了独属于她的丰厚而迷人的叙述体系。
喻之之的创作一以贯之地严密咬合着生活的肌理,作品中呈现出诸多关切现实人生的故事,那些圆熟的叙事线条、充沛的真挚情感、饱满的文学精神、对生命本质的追问、对人类精神困境的剖析与试图解答,皆溢于小说文本之外。喻之之的写作,是踏踏实实在生活洪流中细心打捞出的颗粒饱满的果实,用真诚的笔尖剖开它们,把果实的形态样貌精确刻画出来,将内中况味无私分享给读者,引发作家与读者思想上相互交融的精神共振,这亦是属于文学合唱中一段和谐而丰美的洪亮共鸣。
一、城乡书写的地域空间与文学想象
正如喻之之所说,“我生在滠水之滨,长在长江和汉水交织的水声浆韵之中。”从喻之之写作版图的地域空间范围来看,她写作的地域背景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乡村背景,一类是都市背景。
中国是个农业大国,当代小说创作的素材,其来源多取材、依赖、仰仗于农耕文明与乡土背景。多数作家有过农村生活经历,进入城市后会不可避免地“思乡”,当作家把“思乡”的情感嵌入创作中时,其思乡的真正涵义可能会因作家本身所处地域环境的巨大转变而生出落差和感叹,由此容易转化为对日渐远去的故乡产生“为赋新词”或滤镜式的怀念。在这种情境下,作家的创作情绪很容易走入城乡二元对立的价值面上,从而采取批判城市赞美乡村的单一写作策略。
如果没有对城市与乡村深层次的认识与理性思考,仅仅出于创作主体心理与情感上的主观导向而去创作,这种创作倾向是片面的。要讨论城乡二元化这个宏大命题,作家如果没有包含对时代步伐向前踏步的思考,对农业文明不可避免地衰退转而要走现代化之路的深刻反思,只一味为过去的时光唱挽歌,狭隘地停留在城乡二元对立的价值情绪上,写作很容易流于自我感动或浅表抒情,难以体现真正的文学审美价值,亦无法调动读者共情和阅读接受。喻之之清醒地没有止步于哀叹乡村的衰败,在她笔下,城市和乡村有着一样可供充分书写的正当理由。她的写作视域里,城市与乡村是可融可分,骨肉相匀,甚至浑然一体的存在,形成了稳固而自成体系的城乡间的变与常。这种公正的没有分别的价值取向在她多部小说里表现出来,透射出她对城乡区别的看法拥有超越一般认识的毫不偏狭的宽阔视野。
一直以来,在文学的语境中,城市是作为乡村另一面的参照物和意义存在的,然而时代走到今天,城市之于乡村的作用不再只有启蒙主义一种,甚至,在而今城乡融合得如此迅速的时代,城乡之间实际上正在失去切割明晰的界限,城市生活空间与其规则秩序对启蒙乡村的功能和作用已日益微薄,前者对后者试图引导和规训的话语权力也正在被消解和失效,城市与乡村不再是单一启蒙与被启蒙的落后关系。现代化的城市景观在喻之之心里不是钢筋水泥的冰冷森林,城市不会比乡村更加吞没人性,因为人性的善恶与身处哪里并无关系。喻之之无意于批判城市生活人性的冷漠,及人与人之间缺乏深层次的理解与宽容,她去芜存菁地以宽容的态度把城市当作能产生许多与文学意义相关联的所在。因此在许多小说里,我们能看到她对城市充满热爱与赞美的积极态度,它不是乡村的对立面,而是推动人向着更好的生活迈进,物质与精神均有可能获得发展提高的文明之地所在。
喻之之生长于汉口近郊的黄陂,有过乡村生活经验,长大后工作生活于黄陂,因此在她笔下,黄陂的城乡接合地区与咫尺之遥的繁华汉口城区成了她说不尽写不完的地方。文学是一座城市的精神标杆,一座城市的文化形象,文学气质,均由生活其中的个体以身感受,以笔书写,于千万人心口眼中共同汇聚而出。喻之之以作家的笔触和情怀,始终不渝地以文学的方式在为武汉这座美丽的城市赋形增魅。司门口,长江大桥,二桥,汉正街,武大的樱花,武汉关的钟楼,贯穿城市的江水,江滩边的树影,夜晚江上的汽笛声,长江两岸的霓虹灯,人流如织的江汉路,武汉天地的高楼,中山大道上的小巷子,龟山电视塔的旋转餐厅,黎黄陂路上弥漫着小资情调的咖啡馆,江汉路步行街上的老汉口大饭店;甚至武钢,长航,南京路二医院等公共单位,这些颇具城市地标意义的建筑和景观在喻之之小说里俯拾皆是。
毫无疑问,喻之之的书写从未离开她熟悉并热爱的汉口和黄陂。细数她的作品,小说地域背景几乎都放在汉口或浅川小城(黄陂区前川街道)及其周边乡村,有意识地构建出了独属于她文学世界里的具象地域文化图景。因此我们看到那些人物流连穿梭于汉口的大街小巷:老K的小女友在汉口老巷子开了间咖啡馆;邝学文在雨后傍晚的汉口街头搭上了失踪多年亲兄弟开的出租车;油画系学生叶晓晓从藏龙岛大学城回家,走在汉口的集贤巷里;阿盲开着的士穿行在武汉三镇,开始了他的奇遇与冒险;汉口弄堂里长大的穷姑娘莫莉,渴望以爱的名义抓住有钱人卢森堡;邝美云在汉口的城乡接合部卖盒饭、贩鱼、批发服装以抚养孩子……在这片都市空间,喻之之笔下不乏富于浪漫情调的文学想象。借由城市作背景,栩栩如生的主角们走在汉口或黄陂的各条巷弄里,做着各种营生,有着各自的不幸,守着有苦有甜的长短人生,用一只只脚丈量着城市的广阔范围,呈现给读者一幅幅鲜明生动的城市发展简史流变图。
当然,故土难离带给作家的是深厚的情感与抹不去的心灵印迹,这种胎记般的精神来源不会消失,如果要找喻之之笔下人物的根,那么他们多是童年在黄陂乡村度过,长大后到汉口谋生,邝学文是如此,阿盲是如此,三姐也是如此。当他们在城市受了挫,想了家,要回去时,作家的笔调变得格外柔软。《三姐的婚事》里三姐十年未回故乡,一朝要回去,思念与感伤之情究竟难掩。“故乡在个小山坳里。平原的尽头都是山,翻一座小山,过一个四面无人的坳口,再翻过挡在村前的山,就看见村子了……尹三捏着女儿的小手,一步一步飞快地朝家走去。快了,快了,就快翻过这座山梁了,山那边就是家了……她只是急切地寻找着村前的那颗大朴树,朴树下有青石磨,石磨后有她的家。”以景带情的舒缓描写,故乡风物不曾变旧,一朝再见,却处处件件牵痛了游子的心。《迷失的夏天里》夏天在心里对叶晓晓倾吐心声,温情地回忆起小时候奶奶带他回去的黄陂农村。虽写的是三姐,夏天,实际上也是喻之之对故乡黄陂山村的深情回望。
《阿盲拾金记》中,的士司机阿盲意外捡到一袋美金后,首先想到的,是要把钱馈赠一部分给家乡的父母亲人,当这笔钱滋生事端后,他立马想到回黄陂老家去。遭受挫折后阿盲下意识要回黄陂的心理,体现了故乡家园对漂泊在外人的孤独心灵具有永久抚慰的作用,也许家园早已无存,但它是人永远的精神回归地与提振心灵的后盾。
这些充满着情感温度,无数次往回看,无意识流露出寻根意识的书写是喻之之可贵的地方。太平岭,白鹭冲,浅川城,湾子里,区里,这些小说人物百转千回终身脱离不掉的生身故乡或肉身常居地,也未尝不是喻之之深深眷念的心灵港湾。
二、正抒情与反浪漫
在文学中,抒情即表达情思,抒发情感,“文学乃抒情之作品的性质”,中国文学从戏曲到小说,总是贯穿着中国式的独特的抒情传统。浪漫主义作为一种重主观性的创作倾向,侧重于从个体内心世界出发,表达对理想世界的追求,用瑰丽的语言和想象塑造出与现实区分开来的世界,浪漫主义常在爱情故事中使用,虽区别于现实主义,但它并非完全属于“非理性主义”。
喻之之最初的创作可追溯到2008年,可视为纯然发自原初的生命体验与精神成长的文字外化凝聚,这在她首部小说集《十一分爱》中可窥一斑。这本书收录了写作之初的五部中短篇小说,大致可分为两类,《十一分爱》《映秀之恋》是对都市生活和恋爱审美在趋于日常与刻意奇情化之间两相融合折中的表达和想象,《第一百零一次葬礼》《王昆明的拖鞋》《没有蔷薇的山野》则经由作家自身生活经验出发,在熟悉的生活场域里寻找的可供描写的对象,人物较前一类有着更为触手可摸的实感。这部小说集里,喻之之用笃厚的笔调描述了一处处清新可感的生活场景,揭示出人物的情感之惑与生死之间的哀愁疑难,这部小说集可视为喻之之走上写作之路的初试水。
《十一分爱》和《映秀之恋》有着明显的时尚青春写作的影子,甚至带有一些偶像剧般的戏剧性情节和元素。但读完小说深究其味,又感到作家努力营造出的明晰的文学气质,文本之内亦有着严正的人生态度,可视为女性成长小说。《十一分爱》以曾子麦和丁霁心两人交叉叙事的视角展开,呈现出她们在浪漫丰富日常的生活表面下,流露出的是失落的内心和情感的无所依归。小说结尾处喻之之未能为两位主人公找到情感出路,其中流露出作家对完美式爱情的疑惑和审慎态度,以及在情感世界中,女性身份所致的天然弱势情况下,她们情感的归宿到底要往何处去的迷惘情绪。
《映秀之恋》中,主人公阮七七与冯初一这段随意而起的无来由的恋情,有着高浓度的偶像剧式的浪漫因子,写作时喻之之显然是受到了偶像剧那种脱离生活表象,不太注重生活逻辑与讲求连贯性的叙事手法的影响,有点笔随心走,没有与严丝合缝的生活流合拍,但这种偶然相识带来的热烈相恋正是小说的浪漫所在。作家在乏味的日常生活中以难得的浪漫心性挤出一丝空间,给予它趋于飞离地面的富于青春的想象,然而这种站在生活流之上的缺乏现实观照的泛浪漫很快在一年后写成的《迷失的夏天》里得到具有现实指向性的较为有说服力的答案。这部小说可视为《十一分爱》和《映秀之恋》的姊妹篇或升级版,叶晓晓亦可看作成长后的丁霁心和阮七七。天生眼盲的男孩夏天隐藏着对叶晓晓的爱,由于虚荣和单纯,叶晓晓步步走向迷失,差点踏入被人织好的成名陷阱中,在危险关头夏天救了她。小说同样延续了都市生活与浪漫爱情的取材书写,却较后两篇多了几分对世情百态的精动描摹,表现了复杂社会对人性欲望造成的压迫,揭露出生活真相的狰狞与纯美,因而多了几分生活本真的质感与厚味,也拥有了故事表层之上的深度思考。小说结尾,夏天和叶晓晓在孤独中彼此安慰,度过了朦胧而纯洁的一晚,这个结局使小说的情感与外壳变得非常纯净,充满了青春年纪特有的美与无私,从而使小说内涵走向文学精神的升华,既是正面的抒情又是反浪漫叙事。从这部小说里能看到喻之之写作的迅速领悟和成长。
和《迷失的夏天》一样,《没有蔷薇的山野》也创作于2011年,两部作品在情感内核上可视为一脉,苏璞和夏天,这两个年轻而单纯的男孩和女孩都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清纯之气。苏璞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太平岭的小学教书,过着上课,做家务和农活的平淡生活,日子总体是平静、单纯的。
太平岭的日子总是比外界慢半拍。看天,秋天的天是蓝澄澄的,高远着呢,白云也像是静止的。看地,收割后的大地一片安详,一层一层的梯田裸露着一排一排整齐的谷桩子,三两个老人牵着牛在田埂上放,拄着拐杖,也不说话。麻雀、喜鹊、阳雀在收割后的田里跳来跳去,寻觅遗漏下来的谷粒子。一切静静地,只等待着霜和雪的降临。
山坳自有山坳的美,融情于景的书写令小说散发出清透的光芒和温纯的质感,小说中多处以景带情的描写,读来清新漾溢,似乎闻得到山野间植物与泥土的味道。孤独荒山中的小学校里,苏璞的存在如一朵孤单的蔷薇,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家乡有一丝改变,“如果没有野蔷薇的点缀,山野该会多寂寞。”世外桃源般安静的环境里,俗世的喧闹烦扰仍会侵入太平岭。两个学生在进城途中意外死亡,苏璞受到不小的心灵冲击,以致病倒了。这段略带伤痛气息的描写也仍以清新的语言呈现出来。可即使在诗一般的语言中,喻之之也没忘记呈现赋予诗意之外的生活真相,苏璞内心的烦闷与波动始终如细浪在微微起伏着。
在太平岭,苏璞唯一可以说说话的是在初中寄宿的弟弟,小说里有一处动人的描写。一天傍晚,孤单的苏璞走到寨门口,等在进山的小路上,渴望看到弟弟回家时的身影,当“小路上终于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不是铃声,那是破旧的自行车全身的颤抖。”这句充满了文学生命力的语言像水一样激荡了读者的心,仅此一句就诠释出了年轻的乡村女教师全部的困境——乏味的生活、苦闷的内心、缺少朋友和交流,对外界既渴望又害怕的心理。将自行车拟人式的描写,为苏璞寂苦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清亮的伤感而灵动的诗意。
整部小说在抒情的叙事中推进,乡村伦理中善与孝和生命顺应自然的一面也有充分的描写。爷爷病倒使苏璞伤心和担忧,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爷爷走了,被爷爷砍过的那丛野蔷薇又发了芽,可因为砍得太深伤了根,新长出来的枝叶枯瘦惨白。生老病死的悲凄在小说中显得既沉重又清新,读来令人生出哀伤情味。
“夜深了,死寂的山林更寂静了。”尽管是掺杂着残酷的诗意,小说通篇包含着的抒情色彩在结局的指向上却是反浪漫的,诗意不能违背生活基本原则与规范,喻之之对浪漫诗意的追求没有遮蔽艺术创作从来都是站立在社会生活之上的基本认识。也许是年轻的心灵到底熬不住单调寂寞的山林生活,苏璞在同事的鼓动下,尝试想办法希望调到镇上或县里。小说结尾处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结局,让我们猜想一下,即使苏璞离开了太平岭,曾经在太平小学教书的生涯,和学生相伴的那段清寂艰苦的青春岁月,多年后应会成为苏璞心中散发着美丽光泽的难忘回忆。
这部作品从头至尾文笔和气息都非常抒情,不仅笔触清丽纯净,文字里始终漫溢着人心的纯真与向好向善,在喻之之的创作谱系里较为少见,因此显得独特而珍贵。这部小说亦让人想起铁凝、迟子建笔下未被现代工业文明和紧张劳碌的城市生活方式侵袭太深的散发着清新自然味道的美好乡村世界。
三、建立于实证精神之上的社会写实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感动于喻之之的小说世界。约从2015年开始,喻之之的创作有了明显变化,《秋猎图》《白露行》等作品即是变化的开端。这时期起,喻之之对沉重现实的迎面而上更显深度与厚重,每部作品都有独立完整的叙述空间,构成密闭而丰盈的文本气场,情节线索层次分明,人物与故事线条从容游走于小说空间内,叙事上密接而丰满,既有蓬勃的故事连线,又有情感留白,区别于她早期创作叙事和结构上的零散单薄,作家向文学纵深处开拓的志向一览无余。
从凡俗人生的诸多细微之处获得内心回应与精神鼓励,是喻之之持之以恒写作的推动力之一。对公共空间的关注,立体的社会倒影,人物的情感诉求,广阔生活的辐射面,一切有迹可循,有痕可抓,与现实情状紧密结合的事物,喻之之均给予了它们可资被随时佐证其真实性的实证精神。那些与时代同步,与生活经验高度相符的人、物、场景,均折射出作家充满真诚的颇为实在的文学观。而在此基础上,喻之之也始终秉持着永不过时的文学精神——关切弱者,探究人何以为人。一如喻之之说过:“从某种程度上说,作家是为人和人类的记忆与感受而活着,而因为体恤弱者显得尤为动人。”
1、对女性命运的深切关怀
小说集《白露行》中,喻之之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深刻体认尤为热切,主人公们早已超越早期塑造的追求浅表时尚和一己之爱的女性形象,人生旅途中,她们有着各自更为深广的困难。
《三姐的婚事》里三姐年少出去打工,被拐卖至偏远省份,后带着女儿逃回家乡,出于对家乡亲人的羞愧,她不敢回家,在菜场做着小生意,坚强地抚养女儿;而丁霁心一个个没有结局的情感实验,在《地老天荒》里通过表姐以婚姻的形式上演作为终结,最后却仍然破裂,这种更为实质性的行动背后是人物内心始终徘徊着的犹疑和不安,“地老天荒”偏偏不能地老天荒;如果说喻之之对城市生活在物质层面给予了人相应的体面与文明社会的适当尊严,那么在这种表象背后,则无处不存在着类似《穿过青梅居的风》里反映出的以房子所有权为代表的高度城市化生存景观的弊端。易非在险恶的工作环境与失恋的打击下又失去了唯一可蔽身的房子,亲情的压榨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伤痕也是残缺人生的印记。”《白露行》里苦了一生的邝美云,年轻时丈夫带着情人远走,从此她不得不扛起生活重担,抚养儿子成人,面对人生的一桩桩沉痛真相,她总是能鼓起生活的勇气;或者如《秋猎图》的林晓染,目睹了一系列官场险恶的生态境况后,她仍然没失去对世界和人生向好向善愿望,只是独善其身地选择离开,另寻一个清净出处。
喻之之以坚实的笔力塑造了很多年龄、面貌、性格、生活境况各异的女性,但在对她们在生命的态度与价值坚守上,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与挫折,她们内心始终持守着对光明的向往。这里面包含着人物对自身灵魂的清醒认识与相当程度的自我尊严观照,这不失为追求自我生命绽放与正确人生价值体现的现代女性群像。
2、沉重生与轻盈死交织的人生况味
作家总是敏于人性的,随着喻之之生活阅历的增长,她把一部分笔触伸向了生活中更具高度戏剧化的官场,将人性的复杂与幽暗观照得更为透彻。经过早期在《王昆明的拖鞋》里对基层官场的观察和试练摹写,到了《秋猎图》和《有风上明月》两部正面描述官场生态的小说,喻之之的笔法技艺更为成熟凝练。
《秋猎图》的名字就起得颇具讽刺意味,小说开篇即是文化局的领导进山打猎,然而打猎只是小说的引子,随着故事发展,打猎的隐喻逐渐显露,各色人物互相猜度、权力倾轧、想尽办法往上爬的景象一一上演。开篇的人猎动物,实际上是指向了人和人之间猎与被猎的终极意旨,以至于刚进单位没多久的林晓染都领悟到生活也不过是“一场场的狩猎”,猎与被猎的隐喻成为喻之之写作官场生态的精妙诠释与注脚。
官场的倾轧显示了一种独特的生之沉重景观,人以自身肉体作为一具具承载器,以寻求生命向外扩张的可能,这是人之欲壑难填的一种表现。生之沉重的另一面景观,则有如邝美云或阿盲这样终日为生存奔波的普通人。邝美云饱尝半世艰辛后,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应得的补偿,反而是更多重担。在生活的无解与不得不维持下去的烦闷中,她散步到江滩边,“铅灰色的长江在眼前滞缓地流着,晚风很冷,刮着眼前只剩下枝条的柳树。一只轮渡从对岸开过来,孤独地长鸣了一声。”眼中所见,耳中所听,轮渡发出的一声孤独长鸣未尝不是在替邝美云诉说心里的痛与生活的苦。
《阿盲拾金记》里,小人物阿盲偶得天降横财,他冒险找钱贩子把一部分美金兑换成人民币后,钱却差点被钱贩子团伙抢走,亡命般的抢走和夺回使阿盲经历了人生中最为凶险的几小时。“阿盲抱着小影,也取下眼镜擦着眼睛,随着小影的泪水,阿盲感到自己身体里的一些悲苦正跟着慢慢排出。”读到此处,我钦佩喻之之对人物陷于困境,身心受到双重煎熬的精准描述,身体里的悲苦随着泪水慢慢排出,这句文字无疑是打动人心的,作家对笔下人物的体恤之情油然而出。
沉重的生活使人背上蜗牛一样的壳,逐利化的社会使人心前所未有的浮躁,遮蔽了人们心灵深处对生命本质的认识,因此在书写到死亡时,喻之之并没有表现出回避和害怕,死并非纯然是生的对立面,相反死亡在她笔下是较为轻盈的,甚至有着几分卸下重壳的清俏。
早期创作的《第一百零一次葬礼》里,喻之之就给了死亡另一种颇具情味的诠释。“我”是一位高寿死去的老人,对人世与亲人充满了留恋,但也顺其自然接受死亡的安排,整部作品有着向往回归最本真自然的原始化、单纯化思维。《安魂曲》中,肿瘤科大夫“我”亲手送走了患癌的儿子,晚年丧子的悲痛在小说中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明显,“我”接受丧子事实的态度不失为一种豁达的生命观。
《开往仰山小镇的顺风车》中,小先的生命气象一开始就显得很“轻盈”,他的生命力也比一般人孱弱许多,最后他的死也显得“轻盈”。
《栾树栾树》的背景选择、情感内核与人物的性灵塑造,可视为《没有蔷薇的山野》的接续。一场洪水破坏了平静的村子,凶猛的洪水冲走了两个孩子,然而喻之之冷静而理智的笔调体现出她对生命处理方式的超然。死只是这部作品的“花边”或“配套”,作品更着重表现在特殊时期的严峻环境下,乡村伦理的失序,人性中的善与恶齐齐出头两相较量。
因此,无论生如何沉重,死都不是作家最终的目的。对生活持批判式接受主义,不断克难奋进的积极态度,不仅是一个作家应有的胸怀,也是激励喻之之持续不断写作的重要内因。
3、对生命精神的肯定执着与疑难追问
随着社会整体物质与精神文明的双重迅速发展,仅是物质的丰足已不能完全解答人活于世的种种疑难,人的困境不是几碗饭几件衣服就能解决的。随着写作愈加精进,喻之之开始反思光亮快节奏的现代生活对人精神上的压榨和无意识的生命戕害,人的生命气象逐渐微弱,人在精神上的迷茫与无所依归到底该往何处去,最终又能否得到解答,如何处理这个难题是喻之之近年创作尝试解决的问题。
《忧伤的夏小姐》是在城市背景书写范围里较此前几篇城市小说更为成熟的文本延续。大雾滔天的迷茫夜晚,的士司机与女乘客的邂逅,忧伤的夏小姐向“我”倾诉她失去的恋情,小说的意旨最终指向一场迷情的幻梦,“我”与夏小姐只不过都是这城市里无数个心灵失落与肉身漂泊者之一罢了。这部小说可视为都市光怪陆离景象的一场个体内心幻境,是喻之之写作成熟期中颇具青春成长意味的别样书写,然而文本弥漫着一种微薄的伤感气息,人物和故事都没有一个“确定的情绪”。
《开往仰山小镇的顺风车》中,米姐为了解小先的死亡真相,远赴新疆找到了他结束生命的那棵胡杨树。然而小说到底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内心或情绪答案,作品从头至尾弥漫着模糊暧昧的伤感气息,透露出些许失落和无力感,无论小先还是米姐,人物的精神似乎都找不到一个稳定的落脚点,文字背后也显露出作家的迷惘与不确定感。《四月的牙齿》与《何不顺流而下》则体现了物欲横流对人的身心压迫,穷女孩莫莉想通过将自己作为资本获得富人卢森堡的青睐,小说中暧昧不明的情绪,人物在精神上找不到出口的迷茫,在《何不顺流而下》里通过老K最终对工作和爱情失望后到天兴洲养马这一结局上得到了解答。
老K到天兴洲养马,是对内心精神家园的寻找和回归,也是对上面几部作品表露出的迷惘情绪的一个总的清晰回答。这是近年喻之之写作再上一个台阶的有力证明,柴米油盐之上,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与对生命本质的追问。
在最新创作的中篇小说《阿盲拾金记》中,喻之之也对人陷于肉身和精神双重困境之下的疑难发出追问。这部小说以更加写实的手法上演了一场都市掘金的奇遇与冒险,在生活欲望的滚滚洪流下,普通人渴望一夜暴富的急遽心态,富人对翻手为云权欲的深重迷恋,都是个体迷失在生命旅途的表现。阿盲拣到美金后在狂喜和担忧中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当故意把美金掉落在车上的富人找到他后,阿盲一眼看到了那比从前更没希望的生活,他不想回到一无所有的从前。实际上,他不知道正是这笔钱才是把他的生活一步步逼入穷途的真正原因。金钱对人的巨大摧毁力使阿盲丧失掉真正的生命精神,使他的灵魂走向了异化。小说刻画了渴望财富与渴望支配财富两个阶层之间巨大的差异与各自永远填不满的欲望,欲望的不餍足使他们精神与肉身双重失衡,困在欲望交织的笼子里找不到出口。
四、结语
喻之之的写作,是一个作家秉持踏实、严谨的态度,满含温情与真诚的写作。纵观喻之之的创作优势,她具有较深的对社会生活体表温度的敏锐感受力和精准抓取力,经过心灵融合过滤,在体贴人性颠簸、追问情感本质、寻找原初生命价值、不断追寻精神困境的彼岸并试图超越,加上对纯正文学品格的坚守,使得她的写作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越来越好的今天。强大的写实能力,对凡俗人生的肯定赞美,深切而广博的现实关怀,对人类精神困境的贴肤追问,新时期以来湖北文学的普遍优势在喻之之这里得到了赓续和延展,并且充满了可期待的未来。
文学这项艺术的事业之所以高尚,在于作家对文学精神深层次的把握与不懈追求。一个作家要在文学上成为独特的他自己,需要对社会、生活、历史等宏大命题表层之下的深刻内涵具有更宽广更深度的发掘。在文学的道路上,于茫茫生活的泛流中找到聚焦的漩涡,与广阔苍茫的人性作伴,于复杂中彼此理解,于困难中彼此扶进,于心灵至深处掘进攀登,写出文学的高尚与优美,张扬本根性的文学精神,绽放出文学自身的华彩光芒,是作家应尽十分努力的事。喻之之也许已找到自己的那口井,那么现在面对这口井,她不需要再扩张它的宽度,而是急需开掘它的深度,坚定地挖掘下去,不断思索、尝试、创新,突破新的视野与审美高度,若此,喻之之的写作势必会站到更高的台阶上。
张春莹,1994年生,湖北荆州人。湖北省作协会员。2012年开始写作,2016年发表作品。中短篇小说发表于《青年文学》《作品》《滇池》《野草》《湖南文学》《辽河》等刊,长篇小说发表于《江南》,迄今发表小说逾30万字。短篇小说《开往宜水的火车》获第七届湖北文学奖,短篇小说《方老师的日常生活》获2019年度“长江丛刊文学奖”。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