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几年,好像是七八岁吧,我总是很拧,不管家里人说什么,我都要反着来。
有一年暑假,吃早饭时妈对我说:"你待会就去放一下牛吧。"其实我当时也是这么打算的,同村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开始放牛了,在村子里都找不到一个玩伴儿了。可她这样一说,我就觉得非不去不可。
吃完饭,我就开始哭闹,躺在打谷子的稻场里翻来滚去,就是不去,家里的大人拿我没办法,做别的事去了,我躺在那里下不了台阶,直到屋后的春元爹走过来,他说:"你看你看,你们家的老牛都饿坏了,你再不起来去放它,它就要把绳子挣断了来踢你的屁股呢!"
我慌忙一骨碌爬起来,顺着春元爹的手指看去,只见我家的老黄牛饿得哞哞直叫,鼻子上系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它围着树直打圈,好像想从树上挣脱一样。旁边的小牛也无精打采地蹭着妈妈的肚子,一副饿坏了的样子。看着这一幕,我愣了愣。
春元爹又说:"你看,这农忙时节,牛都累得要死,你已经吃了早饭,它却饿了一晚上了,半夜还给小牛喂奶,待会还要犁田……牛是造孽的畜生啊!"
我听了他的话,似懂非懂,实在不忍心,只好赶着牛上山去。
这是我第一次放牛。有了开头,就有了后面的很多次。
我家是头温驯的母牛,我觉得它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一头黄牛。它一身乌黑的毛发,个头适中,但身体十分健美,头和肚子形成完美的弧线,四条腿修长结实,肩胛有点突出,很像时下流行的骨感美。眼睛又大又圆,我仔细观察过,还是饱满的双眼皮呢,睫毛乌黑浓密,一眨一眨的时候像在和我说话。
那时候我们放牛,就是把牛丢在山上,然后自己去玩,只要提防着它们去偷吃庄稼就行了。山附近的地里种的都是旱庄稼,有些牛比较爱去地里偷吃红薯和花生藤,而芝麻这时节已经长得很高了,杆很硬,大概刺嘴而不好吃,牛都不爱吃。
最有趣的是去寨北门放牛,我们把牛赶上山,就放下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小板凳,坐在山顶的土墙上——那土墙一说是李闯王打天下时垒的,一说是抗日时的,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只知道是用来打仗的——因为山很大,那一整个上午或下午,我们都不用管牛群了,坐在不远处,看着它们吃过去,等看不见了,就挪近一点。
我们在树荫下吹着山风,说话或玩游戏,阵阵松涛不时从耳边呼啸而过。
有时我们会垒一个土灶,去地里挖一些红薯花生烧着吃。那时候我们还没读过《故乡》,但也知道像双喜一样每块地里挑着挖,以避免惹怒庄稼地主人。每当吃得正高兴,玩伴们总要看看自己的牛,担心牛们也跑到地里偷嘴了,而我却不用,我家的老黄牛一直低着头勤勤恳恳地吃草,真正的是一头老黄牛的态度。
夕阳西下,火辣辣的太阳变成一个大大的鸭蛋黄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赶着牛回家。回家之前,必定比比谁家的牛吃得饱,看牛的胃,不是牛肚子那里,而是肚子到后肩胛骨之间的那个凹地。我家的牛总是吃得比较饱的,它总是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如果牛也有微笑的表情,我想那么此刻它一定是眼里微漾着笑意。
不用鞭赶,我只用跟在后面左手牵着牛绳,右手把绳子长出来的一截折过来像甩跳绳那样甩着,它就很听话的顺着来路、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家去,它踏在干燥的黄土小路上,发出十分清脆悦耳的哒哒声,那种点地又马上弹起来的步子是带着十足的弹性的。
我家的老黄牛像一个启蒙老师一样让我真正明白了轻快这个词的含义,直到现在我看到模特走台步还会想起它那时的样子。那年,我们村接进来一个能干漂亮的新媳妇,她高兴时走路也是那样,我对妈妈说:"妈,玉香姨走路就像我们家的老黄牛!"我妈听了,狠狠剜了我一眼,并嘱咐我不准乱说话。其实,她哪里知道,这在我心里是最高的赞美啊!
回家的队伍里,小牛总是最调皮的,它们不是撒开四蹄冲到队伍最前面,就是蹦跶到最后面。吃草时也是到处戏耍,要不就跑到庄稼地里搞破坏,不过,没有上辔头的小牛是不用管它的,即使庄稼的主人看见了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它们对庄稼的损伤不大,旱庄稼它踩坏不了什么,也不会认真地吃上两口,而是叼着玩,它们就像一个精力过剩的半大孩子,到处折腾,乐此不疲。
一个暑假过去了,牛身上由于双抢而伤的元气慢慢恢复过来了,小牛也长大一些了,可是山上的早已经枯萎了,即将到来的是一个萧瑟的冬季,为了让牛能蓄点秋膘,刚开学的那几个星期天(那时候全国人民都只休息星期天),我把作业做完了,而爷爷又没有空的话,我就会牵着牛去田埂上放。
这时双抢插下去的晚稻已经长得快一尺高了,为了挑早稻好走而砍干净的田埂也长出一截青草来,尤其是挨着水田那边的水草,长得绿油油的,又细长又浓密。我家的牛专挑这个吃,连头也不抬一下,舌头伸出去左甩一下右甩一下,一嘴巴一嘴巴地把草"割"干净。
每次回忆到这个场景,我的耳边就会回响起"滋滋……滋滋……滋滋滋滋"的响声,那是它切断嫩草的声音,让我无端的觉得这草一定是甜的,甚至产生了什么时候偷偷拔一根草尝尝的念头。
这个时候它偶尔也馋嘴的,迅速的把嘴伸到禾苗上扫两口,我一拉牛绳,它马上又乖乖回来,继续低头吃草,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看见它低垂的睫毛,我想,禾苗当然比草美味,而且也很少有机会吃到,它偶尔的调皮马上得到了我的原谅。
从那个暑假开始,每年夏天放牛的任务就都交给我了,随着一天天长大,我和老黄牛的感情也越来越深,慢慢地明白了春元爹那句"牛是造孽的畜生"的含义了。
一年一年长大,我慢慢变成了听话的乖孩子,这也不是我真的懂事了,而是我为了保持三好学生优秀学生等一系列荣誉的原因吧。我渐渐成了一个真正的小农民,家里割麦子、割油菜、打麦子、割谷、抱谷、插秧等农活,我都要参加。
又是一年双抢,连续几天十几个小时的弯腰驼背的插秧,让我苦不堪言,我的小屁股、大腿、腰都疼得受不了,眼睛也肿了。
吃饭前,我去上厕所,看见我家的老黄牛就系在我第一次注意它的那棵树上,几天不见,它看上去瘦骨嶙峋,身上的毛发也乱糟糟的。小牛还在旁边吃奶,它把头伸到老黄牛的肚子底下,拼命地吸着,不知是奶水不够还是怎么着,它一下一下的顶着老牛的肚子。
老黄牛低垂着头忍耐着,它身上爬满了苍蝇,尾巴只是间或有气无力地甩一甩,仿佛在应付差事。它不时的打着响鼻,摇着耳朵,好像在辅助尾巴赶苍蝇。看见我来了,它似乎认出来了,抬了抬头,看了看我,又把头低下去,我顺着它的眼睛,看见它眼角下方有两条湿润弯曲的线条,难道牛会流眼泪?我有一丝难过,看见它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悲戚。
它就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战栗了一下,呆住了。老黄牛看了我一会儿,仍然慢慢把头低下去。正在这时,妈妈喊我吃饭,我飞快地吃完饭,说了一句:"我们家的老黄牛好像在哭。"也不知道有人听见了没有,就把碗一放,倒在竹床上睡着了。
过了年,开了春,小牛长成半大牛了,就要上辔头了,上了辔头,爷爷就要教它干农活了,爷爷在田里喊"驱~~唲~~圆圆转!"的时候,我的心就开始难受起来,小牛学会干农活了,就意味着它马上要卖到别人家里去做劳力,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也结束了,我家的老黄牛又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果然,没过几天,小牛被牛贩子买走,他牵着牛绳,拿枝条抽打着小牛,要把它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小牛哞哞叫唤,不停地回头,老黄牛叫得更大声更惨切,它被系在树上,一边叫还一边踢着地,干燥的黄土地被它踢起一片片烟尘,它焦急的围着树不停地转,一声一声"哞……哞……"唤儿回来。
牛贩子的枝条越抽越紧,把小牛抽得小跑起来,它不知道自己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要开始当牛的一辈子,而且这辈子很有可能再也见不着妈妈了。如果它知道了,它还会跑吗?
可是,我们家的老黄牛是知道的,它隔一年就会生一头小牛犊,再隔一年,它的小牛犊就会被卖掉。牛的活动范围就是村子周围和周围的山,不出方圆一里,从此天各一方,它们母子再也不能相见。老黄牛还在一声声唤着,可是,它的头低下去,声音也低下去,它是不是知道了即使再叫唤小牛也听不见了,再叫唤它也回不来了?
开始的一两天,老黄牛不吃不喝,可是,春耕一开始,繁重的劳动由不得它悲伤,因为爷爷和所有驾牛耕田的把式一样都有着长长的鞭子和孔武有力的臂膀,我不敢再去看老黄牛的眼睛,它眼角底下是不是还有弯弯曲曲的湿润的痕迹?
那一年,我要小考了,家里出现了更大的变故,于是,我又一次忽略了老牛的伤痛。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重点中学,开始去镇上念书,每个周末回家一次来拿10元钱的生活费和一罐咸菜,新鲜而紧张的初中生活让我渐渐忘记了老黄牛。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弟弟牵的是一头我不认识的水牛,我惊讶地问:"亮,我家的老黄牛呢?"弟弟奇怪地看着我说:"卖了。""卖了?卖给谁了?"我一时不能接受,大声问。"打牛的。"
说完,他系好牛,跑出去玩去了。怎么就卖了呢?就这样把给我们家做了十来年苦力的牛卖了?我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要知道,牛贩子买这样的老牛回去就只能送到屠宰场去呀!
我不能想象,在面对屠刀的那一刻,老黄牛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它的肉一定很老很老,很难嚼,因为它那么瘦、那么沧桑,而它的皮……又包在哪双脚上,驼着谁在行走天下呢?
我的眼前又浮现了老黄牛悲戚的眼神和眼角下那两条蜿蜒着的湿润的痕迹,那湿润的亮晶晶的东西再也遏制不住从我的眼角里慢慢流了出来。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