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园,我去过多次。
最早的一次可以追溯到十二年前。那时候还不叫明清园,好像是叫民俗博物馆。十一月底,天空阴沉,下着微雨,几栋青砖瓦房原生态地散在木兰湖边的山坡上,里面摆着几件灰头土脸的旧农具旧家具,从外表到内容,毫无看点。讲解员说,这些房子都是从省内其他地方搬迁复建的,还没完全建好。这一次,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从木兰湖上吹来的寒冷北风和湖边起伏的修长枯草。
大概过了六七年,炎炎夏日,一行人去参观一个画展。去前知道是明清园,到了才知道是旧地重游。季节变换,记忆中的寒冷北风自然不复存在,木兰湖上的清风吹散了暑热,低垂的柳枝轻柔地摇曳,伴我们一直走进陈献甲宗堂——画展展馆。画很好,我却惊艳于这栋老宅子。天井、石砖、雕花门窗、高高的木门槛,小时候的记忆,仿佛穿越时空,重现眼前。不,它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无论历史还是体量,都是我记忆中的乡村地主宅邸所无法匹敌的。

陈献甲宗堂原址位于阳新县浮屠镇献甲村,始建于明代中后期,是陈氏村民供奉其祖陈献甲的祖屋。该建筑是湖北地区典型的家族式宗祠,宗堂前设有广场,明塘。广场上有三道八字墙门楼及照壁,第一道八字墙门楼下方设有鼓形下马石。广场东西两侧所建照壁均有斗拱、须弥座。大门做在影壁墙中间,三开间,为戟门型广亮式屋宇门,建筑等级较高,民间的这种越制做法,在明代历史中非常罕见,在湖北民居建筑历史中堪称孤例。按《明会典》洪武二十六年定,公候“家庙三间五架”,越此规定,当满门抄斩。陈氏宗堂使用明三暗五间的形式,则踩在公候建筑等级的边上,但梁架使用九檁,则是明显的僭越,应当治罪。可皇帝御赦的“恩荣”匾额高悬在大厅正中。大门两侧设立拱屏式抱鼓石,高约1.5米,雕刻极为精细。二进拜殿“金砖墁地”,主梁架有浮雕明代万字纹图案,做工考究。
站在天井抬头望,四角的天空湛蓝,缀着朵朵白云,檐角彩瓦上的动植物图案栩栩如生,侧门对开,天井里有穿堂风,空气中弥散着温暖的旧木头气息,安静地参观画展的人群仿佛来参拜先祖的陈氏村民,满脸肃穆和虔诚。
这一次,我没有机会参观另外的老宅,但离开时,我不舍的目光频频投向它们。不久,一位文友告诉我,每次有外地朋友来访,明清园是必去打卡地,有文化特色还免费。我强烈的好奇心再次被勾起:另外十一栋老宅里到底有什么?

当我终于有机会自由地徜徉在园子里,悠闲地穿行在老宅中时,我被眼前所见深深震撼,也为建造者的匠心和慧眼赞叹不已。十二栋老宅,各有特色,绝不雷同。有“僭越”建制的家族式宗堂——陈献甲宗堂,有庄严大气的朝廷赐修的官堂——廖氏官堂,有华丽壮观的民间会馆——山陕会馆,有大清光绪皇帝为旌表黄赤保之发妻张氏的名节亲笔题写匾额的节孝坊,有浓郁土家族特色的吊脚楼,有名士后人修建的竹林旧宅,更有皇家后裔修建的半部世家。这些老宅的主人,有富商——卢家老宅的主人卢明凌是竹木商人,有名人后裔——竹林旧宅是阮籍后人所建,半部世家是北宋太皇帝赵匡胤的后裔赵启辉所建,有普通士绅——舒家老屋、庞家老屋、阮和平老屋和阮士保老屋都是普通人所建。
虽说主人身份各有不同,老宅的用途也不同,但在外观上还是具有一定的共性,青砖、黛瓦、马头墙,里面也有相同之处,砖木结构,木雕石雕。毕竟它们都是明清时期的建筑。但因为建园子的目的是集中保护、研究、展示荆楚传统民居建筑,所以每一栋建筑都是精心挑选的具有代表性的,既能反应当时的楚地民俗文化和风土人情,又有不同的历史、科学、艺术价值。
参观明清园不用担心迷路,也无需向导。园子建在湖和山之间,老宅依山而建,秀丽的木兰湖就在旁边。山并不高,甚至不能称之为山,但被松林覆盖,与散落其间的老房子相得益彰,使园子显得古朴阴凉。鄂西土家吊脚楼前有一大片草坪,上面有石柱拴马桩和饮马石槽,石槽里粉红的睡莲正开,旁边一块三角梅也开得鲜艳热烈,算得上园子里最明亮的色彩了。阮和平老屋与阮士保老屋门前甬道上有铜钱图案;舒家老屋的大门内凹侧向西南,俗称“歪门邪道”;山陕会馆里有华丽的戏台和钟鼓楼;廖氏官堂宽大肃穆,里面有直径80厘米的立柱;半部世家里的雕花最为繁复精美……

十二栋老宅里,我最不愿去的是节孝坊。节孝坊立在路尽头的山坡上,原址位于通山县。四柱三间,立面汇集了精美的泥塑、彩画与雕刻,并有“皇恩旌表”、“节孝坊”等石匾。相传张氏从24岁到64岁一直守节尽孝。与其他老宅相比,屋内寒酸简陋阴暗狭小,我仿佛看见一个面容如花的女人在丈夫去世后忍着内心巨大的悲痛,迈着小脚张罗家务侍奉公婆,在孤独而残忍的时光里慢慢凋谢直至枯萎。我暗自庆幸时代的进步,让多少女人避免了如此可悲的命运。
我最喜欢去的是半部世家。宅名应该是取自“半部《论语》治天下”,所以不用看介绍就知道主人姓赵。作为皇家后裔的宅邸,完美地继承了皇家高级别的审美。每次进去,我都被无处不在的精美雕刻迷得舍不得挪眼睛,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
百年前,赵氏为建此宅,曾派出数名工匠赴武昌等地收集资料,绘图成册,精心建造了庞大的庄园建筑群,现存的仅为原建筑群的一部分。老屋面阔三间,中有天井,对称布局,院落相套。门厅前有镂空雕花门楼,门厅内有格扇屏风,天井周边看枋设有垂花柱,垂花柱头雕有狮、象、麒麟,垂花柱底雕有花篮和灯笼,柱间雕有神话、戏剧故事和别致的花罩装饰。二层环廊处设“美人靠”。后堂内的鹅颈轩、方形藻井、如意轩、额枋及斜撑都有寿山福海等历史传说故事的单面透雕。堂内不设立柱,整个空间宽敞明亮。老屋高墙封闭自成一体,马头翘角错落有致,白墙黛瓦典雅大方,雕刻工艺精美绝伦;建筑外观青砖门罩,砖雕镂窗,木雕楹柱,彩绘以暗八仙、吉祥草、山水画、百鸟图相组合,使建筑美轮美奂。

古人云“无雕不成屋,有雕斯为贵”。无论是木雕还是砖雕或者石雕,都体现了对美的追求和较高的审美情趣,雕刻为房屋注入了灵魂。有雕刻,房屋就活了。看到花鸟虫鱼,仿佛置身美丽的大自然;看到神话故事,宛如亲临仙境;看到戏剧故事,耳边似有锣鼓之声。而置身其中,我想到的却是那些能工巧匠。自古以来,中国的工匠是极少留名的,士农工商,工匠的社会地位低下。就是这些没有留下姓名的人,用灵巧的双手和丰富的想象力,赋予木头、石头和砖瓦以生命,呈现出惊人的美,历经岁月洗礼,依然魅力四射。
在明清园里,人们会自觉降低音量,仿佛害怕惊扰了沉睡的时光,抑或老屋的旧梦。异地搬迁重建的老宅,是否会在静默里想念曾经的故乡和昔日的荣光?
彭丽丽,湖北省作协会员。在《中国作家》《芳草》《湖南文学》《湖北日报》《湖北文化》《辽河》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若干。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