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叶：一个称之为我父亲的人

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父亲，但他是我的公公，的确也是一个可以称之为我父亲的人。因为武穴的方言习惯把父亲唤作“爷”，所以我也随着我家先生一道喊他“爷”，简单亲切朗朗上口，这到是免去了我作为儿媳进门改口的尴尬。我第一次去拜见他的时候，他满脸的欢喜溢于言表。事实上他对于我们妯娌三人来说都是一视同仁的，不管大家相处的时间长短，他对我们总是笑眯眯地，虽言语不多，但能让人感觉那是他发自内心的关爱。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一辈子没有进过学堂，但他懂得的人生道理和处世原则却不失为我们的家风范本。当年祖上也算得上富甲一方，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家道中落，祖父客死他乡，再到解放时期土地改革，待他八九岁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了，并还被扣上“地主”阶级的大帽子。据说祖母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这点在父亲清俊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原本可以养尊处优的他们，因为世事变迁沦为最落魄的人，为了维持生活他曾经一度沿街乞讨。他瘦弱不堪，却又无比坚强，我不知道那些风餐露宿、恶狗围堵的日子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是怎样的画面，但我明白他之所以一生勤俭节约、百折不挠和这些过往是分不开的。

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祖母托人让他拜师学艺,俗话说“荒年不饿手艺人”，父亲正是做了木工学徒后，家里的日子才一天天有所好转。乡里谁家做新房子，嫁女儿娶媳妇，都会制办一些门窗家具，把木工师傅请到家里来，按天计工时算报酬。父亲可能是世上最实诚的人，每到一户人家做事，早早地去候着别人开门，谨言慎行，信守承诺，做家具的时候，合理选材，万事都为雇主利益着想，雇主家吃什么他吃什么，也不挑三拣四，中午天气实在炎热时，他才会偶尔眯一下稍作休息，马上又埋头苦干，从来不懈怠每一分钟。因为他的手艺出众，为人又踏实纯朴。很快在方圆百里赢得美誉，找他干活的人越来越多，一年下来基本无空闲。

到了适婚年龄，因为“地主”阶级的大帽子，即便父亲有好手艺，也无媒人上门说亲。婆母在那个年代能读完高中，对于女孩子来说实属不多，由于同样拥有被世俗唾弃的“地主”背景，聪明能干的她也依旧待字闺中。命运就这样把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牵扯到了一起，他们性格恫异却也能互补，并且相濡以沫恩爱一生。有了婆母的扶持，父亲手上的活计更加繁忙。彼时23岁的他已经出师收徒，他对学徒既严格又慈爱，并倾囊相授。用高贵的人品和精湛的技艺赢得他们的爱戴，他的六字箴言是“先做人再做事”。无论乡亲们贫穷富贵，给出的工价如何，都要精益求精，无愧于心交出自己最好的作品。他这一生招收的门徒多达30多个，后来他们都在木匠行业各有一番天地。

父亲不单是一个严谨正直的人，他的善良仁爱在生活中也处处可见。那是1985年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像平时一样收工骑车回家，在途中遇到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当时天空还下着雨，小女孩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全然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里。父亲马上脱下自己的棉袄裹在她身上，并把她带回家里让婆母好生照料。第二天清晨，想着女孩的父母必定心急如焚，便等不得把她送到镇上的派出所去来回折腾，索性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载着小女孩一个村一家一户地寻问。他平时即使是生病也舍不得耽误自己一天的工时，但那天他冒着严寒，走了十几个村子，终于把小女孩送到了她父母手中，对于别人的千恩万谢，他也只是如释重负报以舒心的微笑。

父亲平时与人为善，因为年少时经历过太多的苦难，更加懂得如何替了他人着想，他的宽容和豁达更是另人敬仰。2005年他遭遇了一场车祸，正是因为这场灾难给他的身体健康埋下了祸根。一辆黑色轿车违规行驶，从后面把他连人带自行车撞飞，导致右腿小关节粉碎性骨折。我先生接到电话的时候潸然泪下，连夜赶回老家，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肇事司机拿着公文包，脖子上的金链子晃花了眼，一直不停地为自己辩解是无心之过。其实我们都是明理的人，按照交通法规违护自己的权益，也只会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要求最低的赔偿。父亲却在尚不知自己安危如何的情况下，还挣扎着把我们叫到身边，告诫我们要“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太为难别人，万事要以和为贵。最后肇事者支付完当天的手术费便销声匿迹，再也联系不上。而父亲的右腿植入了两根钢筋，大半年无法下床行走。可能是植入钢筋时的疼痛让他心有余悸，康复之后不管我们再怎么请求他把给钢筋取出来，他都固执地拒绝了。

时光如流水，父亲终于到了不能再走街串巷接活的年龄了，但他又有了新的目标，他看着眼前三栋半旧的楼房陷入沉思。其实先生兄弟三人在各自的城市都有几处房产，无需在老家再盖房，这三栋房子足够我们逢年过节回家小住了。可父亲想着自己劳苦一生，总得给下一辈留下点念想，让这里成为我们永远的根。他召开家庭会议要重建新屋，兄弟三人无一反驳，因为父亲已经风烛残年了，能满足他的心愿或许是最大的孝道。

我先生在网上搜索了最新的设计方案，同学帮忙勾画草图，两栋时尚大气的别墅便跃然纸上。父亲最后的日子一心都扑在了重建新屋的工程上，那三栋旧房的砖石大部分可以循环再利用，他舍不得花钱请小工帮忙处理，硬是拖着婆母一起每天拿着泥刀去除每块旧砖上干泥灰，那几万块旧砖上的干泥灰啊！他们就这样徒手一刀一刀的搓下来，炎炎烈日下，不知道流了多少汗水，手上起了多少血泡！

新屋落成后不到一年，父亲便病倒了，淋巴癌的确诊让所有的人陷入了绝望，病情来势凶猛且无可逆转。我们唯有在祈祷中陪伴他最后一程，曾经那么坚强硬朗的老人，也抵挡不住痛入骨髓的折磨，一声声凄厉的喊声穿透了乡村寂静的夜晚。最后终究是没有熬过夏天，五月份的一个早晨悄然离世，享年78岁。庄严肃穆的追悼会就在院子里举行，我们悲痛欲绝，身后的别墅豪华气派，却再也见不到父亲守望我们回来的身影了，这是他留给我们的财富，而他真正让我们永远怀念的又何止这些？

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天下所有的父亲，都无一例外地默默奉献着自己无私的爱。他们耗尽毕生的心血，也仅仅只是为了儿女们能安稳幸福。他们用善良教导我们处世之道，用勤劳教会我们生存之本。我们唯有传承这些美德，才不辜负他们如山的大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