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桃杏：我的爸爸叫“硬杆子”

我小时候，家里穷，养鸡鸡又不发旺，吃个鸡蛋还是很奢侈的事。我妈拿一个鸡蛋冲了一碗蛋羹，装碗的时候锅里留两三口给我小弟，我爸吃的时候碗里留两三口给我大弟，没人给我留一口！有一次我咽了几口口水，终于有了胆气，将心里的腹诽说出来，“一个个的，吃了长生不老！”，然后撒腿跑了。

曾经一直以为我爸重男轻女。但是我得承认，我爸从未亏待我。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刚分田到户，很需要劳动力在家务农，大多数女孩念完小学就不得不回家，帮助父母做农活，做家务。可是我依然能留在学校继续读书，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接着读大学，甚至还留过级、复读过。并不是我家劳力多，恰恰相反，我爸身体不太好，我妈个子矮小，我两个弟弟年纪小又贪玩。读高三那年，我妈重病在床，不久人世。我家亲戚劝我不要读了，读了也没用，回家侍候母亲尽孝。我爸压力大，心情糟糕，虽然也对我读来读去不满，也骂我没良心，却并没有要我辍学，任由我白天做农活夜晚回学校学习，高考，上大学。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我那苍桑的爸爸这样对那亲戚说：让她读！家里还有我！没娘的女娃将来可怜，肚里有点书日子好过点。多读点书，多长点学问，以后多条出路多些选择。

记忆中我爸从没有打过我，但也很少对我谆谆教导，细谈人生大道理，更没有摸过我的头牵过我的手。我一直认为他是不喜欢我的。但是我嫁人后每一次回娘家，我爸会一声不响地上湾跑到下湾，满湾的找人陪我丈夫打个小麻将。要是我丈夫说不玩，他就把我丈夫拉到一边，说“没带钱？不怕，我这有”。我说爸偏心，爱女婿不爱姑娘，姑娘来姑娘忙前忙后洗衣做饭，女媳来陪聊陪玩当客待！我爸不语。我丈夫说：“我是谁？我是他姑娘的丈夫！”。每次我们回县城的小家时，我爸搜遍屋前屋后，问我，米要不？菜要不？鸡要不？蛋要不？他一个人在家种粮种菜养鸡，辛苦劳累，不舍得吃喝，连钓个鱼都要晒干留着，等我回娘家时带走。每次我们离开，他都送到村口，送到村口的小桥，送到村外的小路，才停下。走了老远回头，我爸还在那站着，望着。暮色中，身影孤单脆弱。

但是我爸并不脆弱，而是很坚韧顽强。他生在解放前，自出生就很少见着他的父亲，十一二岁就帮着他母亲撑起一个家，千方百计养家糊口。吃的苦说不尽，硬是护着母亲在木兰山脚下安定下来，将两个幼弟带大成人，各自成家。因年轻时吃过太多的苦，我爸的身体很不好，在生产队出工拿不了高工分，年年是缺粮户。队里分粮分油分东西，别人家用箩筐挑，咱家一个竹篾篓子就提回家。少油的瓜菜饭不经饿，我和弟弟到处找能吃的，个子不长高，面黄肌瘦。他就想办法走其他的路子。我爸人特聪明，什么都一见如故。看人家种西瓜就学会了种西瓜，不久名声在外，方圆百里的生产队轮番请他种西瓜，拿回工钱换工分。下半年不外出种瓜时，我爸又学会了石匠，帮人凿石做屋打灶，是方圆有名的石匠师傅。后来分田到户，没人请他种瓜，无意中看人补鞋，又转行做了补鞋匠，到大城市武汉补鞋修鞋。赚钱不容易，却也能够养活我们一家，供我们吃穿家用，供我们姐弟读书上学。再后来补鞋做不下去，又发现家门前的木兰山，每年农历八月前后，上山敬香或游历的人很多，总有人要买一些纪念品。我爸买回来一根龙头拐杖，左看右看，自己就把树锯成木块，拿刀雕刻上了。反复琢磨，从此自学成了雕刻师和油漆匠，制作了几百根精美的龙头拐杖，摆在佛殿道旁，供香客们带回去木兰山朝圣的纪念。就是在年老生病被我接来县城，也不肯吃闲饭，决不消极等死，很是硬气。观察几天后，从菜畈那畈点菜摆路边卖，直到实在走不动，才硬要回家等我妈接去另一个世界。

每一段命运的曲折坎坷，充满了他的聪明才智，充满了不妥协。他总在寻找战胜困难的法子，努力让一家人活下去，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但是他这一生的运气也着实不怎么好。小时候，每年冬天的夜晚，我们全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做打炮，就是那种稍稍用力往地上一扔，就炸响的一种炮仗。裁纸，用粗细一样的高粱杆卷成筒，装沙子，填火药，封口，一纸箱一纸箱的装好。熬了大半个冬天，年前运到武汉城里卖。别人家都是揣着钱回家，我爸年年都是一身血的被人抬回——总有种种原因，炮仗炸了，钱没了，人受伤了。年年受伤年年做，不服那个邪，不信老天硬不让他赚那个钱。

我曾经开玩笑问他，你当年的那些石匠弟子，后来大都做了大大小小的包工头，还有的在外面成了大老板，你这师傅咋穷成这样？当年在大城市做补鞋匠，咋不坚守住呢？你瞧隔壁的清叔，他还是你带出去的呢，他把一家人都带出去了，如今一家子都在大城市站住了脚，买了房成了家，成了大城市人。我爸眼一横：你看人家大老板当得容易？哪个成功不付出代价？我的代价是你们娘几个。我要常年不着家，你妈麻雀大个个子，又种田又顾家，不累吐血？等我在外面混出来，你们娘几个怕是早就饿没了。在外面我一个补鞋匠，能给你们找什么体面轻松的工作？

从我妈零零碎碎的话中，我知道了补鞋是个苦活计。别人脚上刚脱下的鞋，脏兮兮的，有的味儿还大。补鞋的线在手上来来回回的拉扯，几个手指头都是勒开的大血口子。街头巷尾，烈日寒风，找个遮风避雨的屋檐都难，更何况，还有城管时不时开撵，狼狈地东躲西藏。我那一辈子再苦再累都把背脊挺得竹竿一样直的爸爸，忍下了。自己辛苦难堪不算啥，却不能忍心让自己未成年的孩子也早早进城打工，也过上这种苦涩的生活。让他们读书去吧，除非自己读不进想读。我爸曾经发过一次牢骚，“要不是有你们几个五爪猪，我人参燕窝都有得吃”。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凭他的聪明才智，他一定能把个人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在改革开放的初期，我爸曾经跟人外出跑生意，把某地报废的车船倒卖到另一地。我爸个高背挺，面容清俊，一身正气，让人易于信任，因此很是赚了一笔。那一年春节前后，我家热闹非常，客来客来。近一个月的时间，总有人在我家推牌九，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一屋。我经常半夜被叫起来帮我妈煮夜宵给那些人吃。那段时间我爸妈走哪哪都有人“硬杆子爹”“麻雀大”（大，黄陂方言，“奶奶”的同义词）召呼的热闹。可惜我爸的运道一向不好，村里大多数人在我家牌九局中“钓鱼”都赢了钱，我爸坐门子却输了，而且很惨，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借了一屁股的债。我爸蒙头睡了三天四夜后，决定再次外出赚钱。然而半月后蔫妥妥地回来了。听我爸对我妈说，太黑心了！把半新的车当废品卖！这种昧良心的钱不能赚，穷死也不能损害国家利益呀。亲戚朋友责备他愚：你不赚别人也会赚，那么来钱的事，就你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是的，我爸外号叫“硬杆子”，不仅仅是他个子瘦高挺直像根竹竿，更是因为他正派耿直，认定的理儿绝不妥协，宁折不弯。这种品格让他赢得赞誉，但也让他一生不顺，做啥啥不长，而我家也跟着吃了好多苦头。那一年推牌九借的债，不都是自己输的，有的是借出去收不回的。钱大都是从那群生意伙伴借的，他们看中我爸的才能，劝他一起去发财，钱的事好说。我爸不肯赚昧心钱，没有瓤杆子，而是努力靠勤劳赚钱，一点点偿还，不欠一分。他去武汉修鞋补鞋，冬天全家围坐油灯下做“打炮”，秋天上木兰山卖拐杖。那些年，连一个鸡蛋都得留着给来要债的人吃！我妈家里家外操劳，终于在她40岁那年，积劳成疾，离开了人世。这一年，我正上高三，在借钱交高考的费用。因此很怨我爸。怨他虚荣江湖气，怨他耿直不圆通，怨他折腾不守持。如果他认命，老老实实在家守着田地，虽没有余钱，至少一家人守在一起，田里有劳力，家里有人操持，吃饱穿暖，无忧无虑。如果他肯低头，不那么正直，也不用艰苦了八年仍没还完那些别人早已不在乎的赌债。

不，他也并不是完完全全的耿直。农村合作社那些年，他曾经是生产队的会计。我爸小时候虽然家穷才上了一年学，可他聪明好学，硬是自己学会了打算盘，认识了很多字，能写会算。那时候队里割了稻谷，摊晒在田里，夜里总有人偷偷捆了回家，连夜捋了谷子。队里干部常常清早突袭，挨家挨户搜查。搜查不容易，需要留心蛛丝马迹，然后抽丝剥茧。被搜出来的，基本上是来不及处理干净的家庭。我爸心细，又会推理，得罪了不少人。但是有一回，我爸搜查了一家的猪圈出来正要开口，一眼瞧见两张惨白的脸，两双惊慌哀求的眼睛，那是一个瘦弱的妇人和一个瘦弱的半大孩子，屋里床上还有一个不停咳嗽的瘦弱的男人。我爸垂下了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去了下家。后来，有一次竟然在我家猪圈里搜出了一捆稻谷！我们一家当时很坦然。因为我爸从不允许我们偷队里任何东西。他对我们说，损人利己不能做，偷盗更不能做！被抓住偷盗比吊死还丑！所以我爸即使被人嫉恨，却也没人怀疑他的人品。我爸找到了陷害我家的人，可是他没有供出那人，没有捍卫他极看重的清白，而是自己背了锅，撤了职，住进了“劳动改造学习班”。那时候我已有七八岁，至今记得当天晚上，本家一个老妇带着三个小孙子跪在我爸妈面前，痛哭流涕。

年轻的时候不明白，明明是怨着我爸的，可是我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些往事里所体现的品德。随着我自己的年岁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明白，原来我的爸爸是用他的言行举止，将美好的品德刻印在了我的成长过程中。小时候父亲是无所不能的超人，长大后开始嫌弃父亲，觉得他有太多缺点和无能，等自己也为人父母且年华渐老的时候，才明白父亲的不容易和伟大。正是父亲的忍辱负重，百折不挠，一个人扛住生活的艰辛，才让我们年少时能任性，年轻时能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想走的路。在很多方面，我不及我的父亲。他的吃苦耐劳，他对命运的绝不妥协，对困难的百折不挠，他的硬气，他的善良，他的正直，我内心是肯定的，敬佩的。这令我在我的人生中，不知不觉以他为参照，努力做得更好。我希望以后我的孩子回忆起她的父母，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只有父母对她个人的关爱，而是那些能够传承给她的美好的品德。

父亲是一个沉甸甸的词。它不仅仅给了我们生命，给了我们家，并像一棵大树给我们遮风挡雨，守护我们成长。它更像一个灯塔，照亮我们人生的旅途，指引我们前进的方向，给了我们驶向未来的勇气和底气。它也是一个传承，将一个民族的美好品质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并一代一代加以完善。

我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个。虽然他离世快十年了，我却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他。嗨，爸爸，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