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在镇卫生院住了一天院。出院时,母亲决定去住在街上的大姐家吃个午饭,顺便看看大姐新装修的家。哥哥开车,带着父亲和母亲前往。在大姐家门口,他们意外地碰到了从大姐家门口路过的唐叔。
还在老屋住着的时候,唐叔家和我们家是隔一个屋的邻居。我家在湾子中间的巷子里,唐叔家在西边巷子里。两条巷子间有地主的大屋拆得只剩门楼的走道,我们家住的,是地主的偏厦。每次吃饭的时候,走道旁的树荫下,就是除了湾子前面塘驳沿之外又一处聚集地。一日三餐里,家长里短中,我家和唐叔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母亲请唐叔坐下,得知唐叔家的利文姨在家,马上指派哥哥去他们家把她接过来,老姊妹说说话。唐叔家也老早从湾里搬到街上了,在中学外面的集资楼里,离大姐家不过一百多米。两年前,利文姨生了一场大病,走路不太利索,虽然离得不远,途中有个坡,母亲让哥哥去接放心些。
利文姨一进门,就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一个劲地说:张家(gā)妈(母亲姓张,她比着孩子叫母亲张家妈,母亲也比着我们叫她利文姨),我现在走路不方便,再不能经常回湾里去看看了。略显伤感的话语,让母亲和利文姨的眼眶都忍了一盈泪。母亲让她坐下,她却掏出一百块钱,塞给母亲。母亲坚决推辞,利文姨却说,你拿着,我没有买什么东西看看你。拿着,我不能扯的(没力气拉扯),不能扯的。看着站得不太稳当的利文姨,母亲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钱。
利文姨和母亲如娘家亲姊妹般的情谊,缘自多年前的一筛子萝卜干。
上世纪七十年代,唐叔在我们大队办的学校教书。母亲说,在缺吃少喝的年代,家家都没有多少存着的食物。就是菜吧,天天忙着出工,也没有多少时间在自留地里种。唐叔在学校,更没有时间种菜,而初为人妇的利文姨,还没有适应远离娘家的生活。那时候蔬菜品种少,种菜的人也有一段时间没有新鲜菜肴。到利文姨坐月子的时候,家里只有咸菜下饭。吃这些,孩子哪能有奶水喝啊?母亲看了不忍心,把自家年前蒸晒的萝卜干装了一竹筛,送给了月子里的利文姨。
萝卜干泡发后烧五花肉,现在是一道可口的农家菜。那时候,肉末都看不见,但是,泡发后的萝卜干,毕竟有了新鲜菜的味道,让利文姨度过了艰难的月子期,也让孩子有了奶水。利文姨和唐叔经常说,母亲就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
一竹筛萝卜干,根本算不了什么,却让唐叔他们一家人念念不忘。有一次利文姨又在和母亲念叨这件事,唐叔的儿子小丹正吃着油条,年幼的他觉得油条太好吃了,既然张家妈救了妈妈和姐姐,那就买一担油条送给她呀。幼稚的话把利文姨和母亲逗得哈哈大笑,记住的,却是他和家人一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品性。
自此以后,利文姨知道,张家妈是值得信赖的人,家里大事小事,都愿意跟张家妈说说。我的父母,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分田到户后,唐叔已经调去了长堰中学,离家更远了,关于田地的事,父亲更是不遗余力地帮着张罗。
种田也有技术活,唐叔毕竟是一介书生,有些活他是做不来的。稻子抢收进来后,是没有功夫马上打谷(脱粒)的,需要码成谷垛。将草头(谷捆子)稻穗朝内,稻秆朝外堆放,围成一圈,逐层码放。随着谷垛越码越高,不会码放的人总有那么几只草头滑出去了,如果任由它继续滑,再码下去,谷垛就会倒掉。唐叔家的谷垛,从来都是父亲帮着堆。
在农村,妇女都是和男将一样挑草头的。谷垛越堆越高,需要将一只木梯搭在谷垛上,一手扶着木梯,一手扶着沉重的草头担子,一步一步登上草垛。这个活,利文姨也是做不来的。每次,都是父亲从谷垛上下来,接过她的担子挑上去。
等到唐叔家打谷的时候,父母更是不需要特别打招呼。堆稻草的时候,自然也是父亲。脱了粒的稻草捆成一提,要将朝外的一面用手臂捋进来压住。干枯的稻叶往往将手臂划出无数条小口子,红肿如火烧一般,父亲从来不抱怨。
我们家需要人搭把手的时候,利文姨也会主动帮忙。要插秧了,利文姨从来不要人喊,总是早早地直接去我们家的田里。我家姊妹多,插秧不是问题,她总是带着自家的秧马去帮着扯秧。要打谷了,她也是带着羊叉直接去稻场,抖谷,翻叉,从来不会借故躲懒。
不光是照顾利文姨,和我们家一墙之隔的友香孃孃,当家的帮其叔叔是大队的采购,经常出差,家里犁田打耙的事基本是请父亲帮着做。听母亲说,前几年,友香孃孃的小儿子军军回湾里,特意去我家看望了两位老人,塞给母亲几百元钱,说:大妈,从前大伯经常帮我们家做事,我都记得!
一句记得,就让母亲特别满足!
在农村,邻里的帮助从来是发自内心、不计后果的。文革时期,唐叔的母亲,我们称为罗大(奶奶)的人,一次和湾里人产生口角,因为她娘家地主家庭的成分,红卫兵小将拿了绳索要捆她去游行。罗大住在地主的厢房里,就在我们家偏厦的旁边。听到响动,父亲跑出来,抢过红卫兵的绳子仍在地上,不准他们捆人。那时候的红卫兵怕谁?拿起绳子反倒要捆父亲,还只有三十多岁的母亲奔出来,扯着嗓子喊:有人要捆共产党员了啊!共产党员被人捆了啊!父亲根正苗红并且是党员,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这是最好的保护伞。红卫兵不敢担捆共产党员的责,只得作罢。
等到我去长堰中学读初中的时候,唐叔自然特别关心我的学习。可能觉得我还是读书的料,到初二的时候,建议父母让我留一级,使我的成绩稳定在了前几名。中考前的黄陂一中优录,我本来有资格参加,被别班比较厉害的班主任以女生到底不如男生为由抢去了指标,唐叔亲自做我的工作,让我别灰心。(题外话:那一年的优录,长堰中学0录取,被一些刻薄的学生称为“一窝寡鸡蛋”。一直记得,或许是我小心眼,或许我真的受到了伤害。)
中考前,分析学校,填报志愿,都是唐叔帮我决策的。也许觉得我还有潜力,让我填报高中,师范优先录取,高中和中专都可另外填报。中考的时候,我考了全校第三的成绩,唐叔骑着自行车跑回湾里,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父母这个消息。
等到发放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唐叔说,他最先就看我的,发现没有,马上骑上自行车去教育组查找。找到了,拿着通知书,又骑车送回湾里。在我家门口,唐叔像自己的孩子考取了一样高兴。在七月的骄阳下到处奔波,早已让他汗流浃背。此时,他坐在树荫下,一手端着母亲用搪瓷杯装的开水,一手揩去额头的汗水,兴奋地讲着找通知书的过程,那个场景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
没有唐叔的关照,也许我就没有如今的安逸。
随着日子越过越好,我家和唐叔家都没有再种田了。但是,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情谊还在。每次利文姨回湾里做客,或者和唐叔一起回去玩,都要去看看父母。每次去,她都像回娘家的女儿,悄悄塞给母亲一张钞票。
就像今天这样,她自己还没完全康复,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却仍然不忘带一百块钱给母亲。
在大姐的饭桌旁,利文姨和母亲分享着孩子们的孝顺:周日,住在城里的孩子总会回来看看他们。孩子们有时去爬山,去摘野山楂,砍藤条,怕他们寂寞,偶尔也带上他们。唐叔身手敏捷,能和孩子们一起行动,利文姨不能走山路,就让她在旁边看着。
“他们就把我放在山顶上,张家妈,你说这些小畜生们。”利文姨嘴里骂着,眼里却满是溢出来的幸福。
唐代学者元结有诗曰:“我尝有匮乏,邻里能相分。我尝有不安,邻里能相存”。像唐叔家和我父母那样,延续几十年的邻里深情,无私的相携帮扶,是最淳朴的乡邻,是超越了血缘的牵挂。
那,也是让所有中国人骄傲的五千年文明浸润的美德。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