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的我坐在奶奶身旁,面对一个圆簸箕,扒拉着择黄豆,择出的黄豆干净,饱满,在笸箩里堆出了一座小金山,我知道这座小金山很快就会沉入水里,粒粒喝足水撑成胖子后就可以上磨。我喜欢看推磨,爸握住木柄两端,一起一伏推拉着石磨,石磨听话地旋转起来,每隔一两圈,妈默契地添上一勺黄豆,乳白的浆液像爬山虎的脚,从磨缝里钻出来,在壁侧爬成一张网,慢慢又晕染出一幅画,再后来像围上了一条乳白的围脖,灰色的石磨鲜亮不少。木柄吱呀,石磨扑哧,悠长悠长的声音,像在讲述过年时那些说不完的有趣故事。
记忆中的年,总是和打豆腐的情景连在一起。在那个节衣缩食的年代,三四升黄豆是许多农村人家腊月里能拿得出来的,忙上两三天,打出一桌豆腐,过年的富足、甜美就在豆香中氤氲而出。磨好的豆浆经过过滤,就上灶烧浆。灶边的火塘被柴草点亮,毕毕剥剥的柴草声带给屋子欢快温暖。豆浆腾起热气,热气扑散到脸上,豆香里混合草木的清香,春天仿佛扑面而来。当豆浆在锅里咕嘟咕嘟唱起歌时,舀一碗,拌上糖,轻轻抿一口,一股诱人的滋味便在舌尖荡漾开来,是甜味,也是奶味,让人回味无穷。到外面转一圈回来,经石膏点卤后的豆浆已经凝固成了豆腐脑,娇嫩得如婴儿的脸,给左邻右舍的送去一碗,美美喝下去,浑身热乎乎的,让人感受到的年味,也是这般的甜、香、暖!
八五年,我上初中,家里开了个豆腐作坊,石磨换成了机器,每到腊月十七八,马达像嘹亮的号角,吹出过年的前奏。邻里乡亲有人挑着黄豆前来加工,有时也磨点汤圆,花一点加工费,一担黄豆来,两挑豆腐去,落得个省事。年味随着木桶数量的增多一天天浓郁起来,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这三天,常常是豆腐加工的高峰期,一担担黄豆在磨坊门口排起了长队,像是在为过年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我们家门口也成了村民集会的小乡场。大家围坐一起,天南海北,胡吹瞎侃,笑语声和马达的轰鸣声一起在空中飞扬。“胡哥,轮到你了。”只一声喊,轮到的人一拍屁股,咽下半截话,一头钻进磨坊,帮助我们一家忙活起来。有的愿意添柴火,虽说会吃灰,但寒冬腊月,有一炉火陪着,互相絮絮家常,心里也美得很。年轻人更喜欢体验筛豆浆,两手扶住十字交叉的木架子,上下用力地来回摇晃,豆浆裹挟着豆渣在摇包里打滚,沉淀,看着浆液汩汩滴入豆腐桶里,人就有一种成就感。一些女人还拎来刚洗完的被单,就着压挤出来的豆腐水,反复揉搓,这叫浆被子,浆过的被单挺括,舒适,耐脏。
磨坊内外,豆腐飘香,一片热气腾腾,乡亲们如同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打豆腐,把年的色彩涂抹得红红火火。我们一家人,在高峰期全上阵,“蒸酒打豆腐,充不得老师傅。”点卤、浇千张是技术活,爷爷奶奶经验老道,一般由他们做,爸妈负责磨、烧、压,我们几个孩子洗衣做饭,清洗千张布。千张布长如白练,每天都得清洗晾晒,丢在温热的碱水里浸泡,再用棒槌在河埠头上一阵捶打,清水散尽,一条条挂在晾衣绳上,如瀑布飞泻而下,门前又多出一道风景。十多天的辛勤劳碌,大人们两眼熬得通红,爸爸和奶奶的声音常嘶哑得说不出话,但我们姐弟三个的学费都有了着落,一个丰盛的团圆饭正等待着我们,一个有盼头的年算是又开了个头。
整整十二年,我们一家在豆腐作坊里和乡亲们一起营造年的氛围,品尝年的滋味,一晃的工夫,这些都储存到了时光的印迹里。如今,村里没人打豆腐了,母亲们到底还是割舍不下陪伴自己大半生的豆香味,每到腊月,街上豆腐成了抢手货。妈起惯了早床,常受人之托,天刚见亮,就去集市替人买豆腐。买回的豆腐,切成小块,摊在簸箕上晒个大半干,拣进偎有稻草的纸盒里,霉出一层白毛后,撒上辣椒面,做成霉豆腐装进玻璃瓶里,鲜美开胃,成为过年时吃过大鱼大肉后必备的调味品,也成为孩子们踏上异乡之路时背包里珍藏的土特产,一瓶霉豆腐里,安放的是乡愁,是年的回味,是母亲的味道。
豆花飘香,飘出的是年的美味,趣味,情味,是幸福的滋味,唯有参与其中辛勤劳作,才能品味出其中的味道。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