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珍珍姨住在洞庭街,原谅我不能说出具体是哪一条巷子,因为人是真的,事情更是真的,正因为如此,只好隐去了具体的地址。
去武汉念书之后,珍珍姨才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她是一位远房表叔的妻子,这位远房表叔乘了改革开放的春风,一跃成为整个家族中最有钱的人,但不幸的是,珍珍姨并不是他疼爱的妻子。她深居简出,与我们这边的亲戚都保持着礼貌而刻板的距离,长年留着过气的三节头,穿朴素的深色外套,不张扬,不随和,不怎么说话,但说起话来也干净利落,绝没有枝枝蔓蔓,就像你看到的她的装束一样。七大姑八大姨私底下都觉得这个人不好接近,但也不能马虎,什么叫不能马虎呢?简单来说,就是你不能怠慢,否则一两句话,三两件事,她一定手起刀落,把你掀翻在地,叫你来个嘴啃泥。
至少是七八年前吧,我需要一台学生电脑,表哥在前进四路开了一家电器行,卖电脑、电视和音响,于是我到珍珍姨家里去了,我们坐在她家阴暗的私房里,等待着表哥回来。
那时候是初夏,那一天也并不很热,羞赧的阳光穿过表叔家的院子,和院子里一棵高耸的芙蓉花,照在门外。那时我已知道,表叔是不大回来的。屋里很安静,听得见滴滴答答响着的时钟,我瞥见了茶几上厚厚的一摞报纸。我们就那样坐着,也没有努力找话说,而在此之前,我们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就在那时,在我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也没有任何相关语境的情况下,珍珍姨突然开始了她的讲述。
珍珍姨和表叔,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认识了几个月就到了夏天,七月末八月初,是鄂东一年中最忙的季节,既要抢收上一季的稻谷,又要抢插下一季的秧苗,所以谓之“双抢”。珍珍姨收到媒人的邀约,去表叔家帮忙,因为第二天一早又要起五更,当天晚上便歇在了表叔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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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他们村,一向有小赌的风气,农闲时无聊,要赌一把,聚聚人气,农忙时累了,也要赌一把,解解乏。那天晚上,喝过丰收酒,他们又把牌九推上了。珍珍姨准备休息,可表叔的表妹海芳姨过来嘱咐她,你晚上睡觉的时候别栓门,我待会儿要进来睡的。农村年节时候,这样的情况是常有的,一张铺睡三四个女眷,谁困了就进来睡,所以珍珍姨也没有表示异议。可晚上进来的却不是海芳姨,而是表叔。
关于这一段,珍珍姨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想着两人的交往是正式的,我去他家帮忙,也是以女朋友的身份去的,所以当你表叔跟我提出那种要求时,我没有拒绝。
也许,那是来自于众表兄妹之间的调笑,激将,或者只是醉酒后的一场豪赌。农忙结束后,表叔继续回汉口做生意了,没多久,他托媒人带回话来,说不谈了。珍珍姨什么也没说,不谈就不谈吧,谁还要死要活?她说,可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说天塌了不为过吧?反正眼前是黑了,六神无主。怎么办呢?家里一做饭,我就作呕,那时候农村炒菜,用的是菜油,气味越发的大,我完全闻不得,家里一做饭便落不得屋,田埂上,菜地里,水塘边,到处转,我恨自己,怎么就没胆量一头栽进塘里淹死呢?
后来,大概这件事情解决了。珍珍姨接着讲到她的嫂子,她说,我嫂子大概晓得了,我和我姆妈都没跟她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晓得的。反正,每次家里出工,一做重活,我嫂子就去接我,挑个草头,挑担桶子,嫂子就到半路上去接我……她什么也不说,就是不要我做重活……珍珍姨把话头停下来,抬起眼皮看着我,眼里满是对往事的感念。你说,她是不是晓得?说到这里,她带着一丝羞愧和诚恳,等待着我回答。
那时候,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听到她讲到这些,除了莫名惊诧外,还有些难为情,可珍珍姨不是逢人便诉说的祥林嫂,她和我都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我只好咬了咬牙,说,可能估计大概是的吧。
珍珍姨垂下了眼帘,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变严肃了,她好像在想什么。在想什么呢?仿佛把我这个尴尬地坐在这里的人都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抬起头来,又接着往下讲。
也许是你姑大(表叔的妈妈)从媒人那里听说了什么吧,她开始逼着表叔跟珍珍姨结婚,嚼,哭,和骂,都不足以挽回那个浪子的心,她便开始以死相逼,上吊,喝药,跳水,最后是拿刀架在脖子上,明晃晃的菜刀已经把皮肤划破了,流出殷红的鲜血来,表叔才跪下来认错。
如果不是经历了那件事,谁说不谈,想再转头来谈,我都是不可能答应的。时隔二十多年,珍珍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终于理解了他们夫妻相处的模式了。
珍珍姨的故事讲完了,过了很久,她都没有讲话,她看着门口水磨石的地砖,这间阴暗的屋子呀,连风都不来造访,只有时钟滴滴答答的响着,告诉人日子的难熬。她没有工作,没有朋友,也被禁止去打麻将,她的时间怎么打发的?
也许,在那样一个年代,当她决定卸下门栓的那一刻,她这一生的幸与不幸,就都已经决定了。幸运的是,她的两个儿子都已成人成才,还特别孝顺。幸运的是女人与女人间的宽宥、体谅与怜惜也伴随她度过了漫漫长夜,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急切地想要把这一切讲给我听,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讲得如此顺利流畅。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