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0年，从不能回老家过年开始。
起初我是欣喜的。结婚二十年，我随老公回老家过了十八个年。没有回去的两次，一次是零六年春节，我父亲的新年，一次是零八年春节，雪灾。那两个春节，听说公公都在年饭桌上落泪了。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在外地安家的儿子一家可以回来团聚。他的心情我理解，行动上也支持，但内心是抵触的。
家里根本住不下。期间我们提议做房子，被公公否决掉了。他说平时就两老住，过年只挤几天，没必要做房子。
市政府下达了党员不得离城的命令，新冠肺炎成了一个堂皇而充分的不回家过年的理由，把我从纠结中解放出来，轻松的同时我甚至感觉到了欣喜。但欣喜只持续了短暂的两天。除夕那天，我们做团年饭的时候，跟公公视频，他竟然哭了！看着两行泪在那熟悉的苍老的脸上流淌，我的欣喜转瞬变成了负罪感。这个八十岁的老人，一生为儿孙操劳，不求任何回报，只盼着过年能看看他们，能享受几天天伦之乐。他的要求过分吗？
每年元旦一过，公公就隔三差五打电话询问我们回家的日子，早早在家备好了过年物资，也帮我们预备了腊鱼腊肉。每次过完年回来，后备箱里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常常是上车要走了，公公拎着从菜园里砍来的大白菜或者掐来的菜苔小跑着回来，硬塞上车。我不肯要，说菜场里便宜得很，难得拿这么远。他便愠怒，不要你背不要你驮，放在车上，自家种的新鲜，吃得放心。
疫情期间，公公三天两头打来电话，问我们有没有吃的，担心得不得了。得知我家餐桌上的青菜以大白菜和包菜为主，他说家里菜园子里青菜多得很，要是我们提前回去了就好了。我开始无限怀念从前回家过年的日子。公公说，要不帮你们把腊鱼腊肉寄过去？这是个好主意。我为此兴奋不已。结果被告知快递不寄食品。一直到全城解封，三月的最后一天，我们才收到了从老家寄来的一蛇皮袋食品：腊鱼腊肉、小鱼干、酱豆丝、辣萝卜、腐乳。这天晚饭，我们一家三口吃得有滋有味。老公说吃出了年饭的味道。
五月初，大嫂打来电话说要做房子。我很诧异，公公怎么就同意了呢。原来是疫情期间，小叔一家一直住在邻居家的空房里，长达一个月的时间，诸多不便。大家都闹着要做新房，公公便动摇了。
八月底，公公八十岁生日。考虑到天热没地方住，我原不打算回去，可是越临近越心虚，不停地自动脑补公公失望难过的样子，最后主动跟老公回去给公公祝寿。
到家没看见他，我们一家三口去豆腐房找。他正在那里，低头在修机器。我喊了他一声，他一抬头看见我们，眼睛明显一亮，扬声答应着，黑瘦的脸上笑容像花一样瞬间绽放开来。我感觉，见到我们是生日中最令他开心的事。这种感觉让我心里酸酸的。
因为老公工作忙，第二天午饭后我们便返程。秋老虎太暴烈了，我一直躲在空调房里，直到老公喊我上车。我小跑着来到车边，却看见公婆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疾步而来，一人手里提着五花大绑的一板鸡蛋，一人手里拎着新鲜马齿苋。我有些不好意思上车，便站在车边等。两人来到近前，婆婆说，家里土鸡蛋不够一板，我去买了一些；公公说你喜欢吃凉拌马齿苋，我去菜园子掐了一些。
昨天才过完八十岁生日的老人！此情此景，真令我羞愧不已。公公突然想起晒的干马齿苋，说去帮我拿过来。我连忙说不要。他说是降血压的。他的血压也不好，我让他自己留着。他说菜园子里多的是，他再扯回来晒。不顾我的劝阻，他一溜小跑去拿干马齿苋。
我们的新房装修，公公打来电话，问我要银行卡号，说要给我转一万块钱。想想他今年年初被骗好几万，我便拒绝了。当了一辈子农民，即便省吃俭用，又能攒多少钱？他说我们不接受他的心意，他心里不安。可是如果接受了，我心里便不安。
（编审 | Mr.L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