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几乎所有的女性都能干,泼辣,暴烈,只除了一个人,我的大姑奶奶。她是二叔的母亲,花楼街姑太的姐姐。她说话永远轻声细语,娓娓道来,她的一双眼睛看着你,总是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如果她对你一笑,马上会让你觉得她懂你。
许家桥是一个比我们村要大得多的村子,因为靠近水边,所以有撑船的,打渔的,织网的,还有顺着河到下游去做小生意的贩夫走卒,自然,也少不了走街串巷卖老鼠药的,因此,要在那个村做媳妇,尤其是漂亮媳妇,是不太容易的,但几十年下来,姑奶奶得到了几乎所有村里人的称赞。
姑爹能文能武,玩灯时能端香盘说彩,农闲时能在稻场教小孩们练武,大多数时候,姑爹在外跑采购,姑奶奶带着七个孩子在家侍奉公婆。姑奶奶没有念过书,但几千年来的传统美德都在她身上得到传承,凡事克己待人,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先孝敬公婆,再是兄嫂和年幼的孩子,最后才是自己。她跟人说话,总是未曾启言便先笑,哪怕是有人路过家门口,只要是相识的,她必定站起来说话。不论有理无理,决不高声。左右邻里,但凡她能帮上忙的,从不吝惜力气与钱财。有时候有纷争,一捆柴,几厘地,她也一笑而过。她教孩子们勤勉,坚韧,孝顺,礼让,凡事尽量先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很得公婆及众邻里的欢喜。
小时候,我很喜欢到姑奶奶家做客,我喜欢看她眼里含笑地看着我,喜欢她轻声细语跟我说话,喜欢被她牵着慢悠悠去河边洗菜,喜欢她带我给门口的小花小草浇水,听她说,人喝一大口,也给她们喝一小口。我喜欢她穿着浆得笔挺的衣服,上面传来太阳暴晒过的好闻的味道,还喜欢她家的各种吃食,午饭之前有过中,午睡起来有过暗,看她徐徐地从昏暗的厨房里,端出两个小碟,一碗鱼汤来,有时候还伴着时令小菜,半碟嫩藕,一碟茭白,或者一把煮熟的菱角。最不济的时候也有一碗莲子甜汤。这些都是河里产的,是几个叔叔勤快,下河捞的。
后来,我也曾在非年节时候去姑奶奶家小住过几次,也有那青黄不接或时运不济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整个中午,姑奶奶都面色凝重地坐在堂屋里忙碌,我跟她讲话,她也只是轻声地回应一两句。我看见她把米袋子里的最后一点米和面粉倒出来,细心择去里面的黑色小虫,又仔细筛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她守在屋檐下,不时拿一双筷子在筛子里划一下,大概是为了让米粉干得更快。
太阳从屋顶正中往西边屋瓦上移动,表叔的房间里传来轻微响动,有人午休起床了。姑奶奶立即把米粉拿到厨房,开始和面,炕米粑。表叔表姨们梳头,擦脸,把衣服穿整齐,等他们准备从墙上取下挂着的草帽时,姑奶奶已经把炕好的米粑端到桌上,后面还跟着几个小碟子——不过是一碟醋,一碟辣椒油,一碟酸豆角。全家人都没有出声,围坐在那里,庄严,肃穆,安静地吃完这份小食,然后戴着草帽,穿着摞着补丁,但是干净整洁的衣服,鱼贯而出,走到太阳下劳作去了。
我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米粑,硬,结,还有一种复杂的陈腐气味,但环顾四周,表叔表姨们都吃得干干净净,就连吃过的碗碟都摆得整整齐齐。那一年,是姑奶奶家最艰难的一年,听说是二叔在外面做生意亏了本,全家齐心协力帮他还债。
让人欣喜的是,没过两年,他们家就挺过去了,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原本的体面,以及与富足无关的尊贵。大伯和二叔的生意打开了局面,渐渐稳定,三叔和四叔也崭露头角,几个表姨也都寻觅到了好的归宿。姑奶奶一家其乐融融。
后来,大表姐结婚,回门,小孩做周岁,都是姑奶奶操办的。那时她已经中风,但仍竭力操持着,拄着拐棍,忙进忙出,把筷子缠上红丝线,把鱼丸肉丸插上小红旗,指挥谁谁谁守在门口。
记得有一年夏天,三姨抱怨穿裙子没有腰带,腰身不知不觉间长圆了。一直在旁边不声不响的姑奶奶听了,慢慢开腔说道:你在裙子里面,系一根红头绳。
我和三姨都表示很惊讶,这会有用?姑奶奶仍笑眯眯看着我们,轻声说:你试诶。
姑奶奶那一副笃定的样子,让我们不由得在惊诧的同时,穿过岁月的尘埃,去想象她年轻时是怎样的一位美人。
因为确信而笃定,因为笃定而沉稳。姑奶奶这一生都在与人为善,所以她一点也不急躁,她知道幸福就在不远处,一定会到来。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