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的石磨吱吱呀呀,磨出了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磨出了满池荷香,满树蝉鸣;磨出了大雁南飞,稻穗低头;等到它磨出漫天飘飘的雪花时,也磨出了年的味道……
可是,时间这个推手啊,在周而复始的轮回中,却磨出了人间烟火中不一样的年味。
年是什么味道的呢?在乡村更能找到答案。
一味苦
父辈们的年味是苦的。听父亲讲过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难忘的年。祖父去世早,祖母带着他们兄妹艰难度日。那一年除夕将至,家里却没有钱准备年夜饭,祖母却不太着急:叔父是工人。有一个国家的人,单位里怎么样都会分一点过年的东西吧?腊月二十九,一家人眼巴巴盼着的叔父回来了。由于天气寒冷,叔父是袖着手进的门,在沉沉的暮色中,并没有看到叔父提着什么年货。祖母失望至极,结结巴巴地说:“伢嘞,单位里也冇分一点么东西啊?”叔父看着指望他的一家人,低下头,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只分了二两肉。”二两肉用一张油纸包着,被叔父紧紧捏在手上,袖在袖子里。二两肉!我不知道祖母是怎样烹制这二两肉的,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给几个孩子分配这二两肉的。但是,我一定知道,面对这仅有的二两肉,祖母是不会尝一点点的!
每每讲到这个事,刚强的父亲总是湿了眼眶……
父亲经常说,年关年关,对穷人来说,过年就是过关呢。那时候的年,尝到的就是苦,生活的艰辛,生存的艰苦!
二味酸
到我出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一日三餐有吃的,也仅仅是有,谈不上吃饱。那时候,过年能吃上一点炒花生、炒瓜子,一点米泡(米花)和母亲做的糖果,就是小孩子的美味。
花生只能靠生产队分配,我们家大约能分到七、八斤。分回来的花生,只能吃母亲挑出来的瘪的、破的,品相完好的花生,立马被父亲束之高阁——吊在屋梁上。既防老鼠,也防嘴馋的孩子。
瓜子通常是南瓜子,往往是母亲煮南瓜的时候,把里面的子留下来,让我们姊妹淘洗干净,晒干保存。一个秋天的南瓜吃下来,也能收集一、二斤瓜子。
最难的是米泡,如果没有多余的米,就不能爆米花,也做不了糖果。而我们家从来不缺!能干的母亲,从生产队分回粮食(通常是稻谷)的第一时间,就计划好每次加工(碾米)的斤两,那是一定要过称的,不能估计。每一月的米称好后,再用一个搪瓷杯量一下,计算出每天的分量。每天打米做饭的时候,母亲总在打好的米里抓一点出来,放在一个空坛子里(通常是农村人嘴里的榨菜坛子,大约是合作社卖完榨菜的空坛子)。母亲,这是在为我们姊妹几个过年的美食做准备。
一进腊月,年的味道就开始在乡村间飘荡。首先是细米换糖的小贩开始在村子里吆喝,母亲也换好几块板糖准备攒糖果。不久,爆米花(农村叫炸米泡)的匠人也开始挑着担子走村串户。这种一头挑着米花机,一头挑着爆米花所需的煤炭的人的形象,成了我们童年美好的期盼。终于,我们盼来了爆米花的人。米花机通常设在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我们姊妹几个早早拿上母亲准备好的大米和装米泡的塑料袋,去那里排队。如果队伍过长,姊妹几个还要轮流回去吃饭。队伍中多数是炸米泡的,也有少数条件好的,做了年糕,这个时候也拿来炸。年糕用米花机炸出来,比现在的薯片好吃多了。但是,对于像我们这样孩子众多的家庭来说,能从口粮中省出炸米泡的米就不错了,年糕只是奢望。
“嗵”的一声,谁家的米泡炸好了,一股米香弥漫开来。主人赶紧拿上准备好的袋子,帮着师父将米泡从米花机的大布袋里倒出来。淳朴的乡里人提着装了米泡的袋子,逐一让在场的人品尝,品尝的人绝不多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礼让,是农村人的修养。也就是在那样的情景下,让我尝到了年糕的味道:那种稻香,那种舌尖上的软糯,还有咬下时那“咯嘣”的脆响,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中……
炸好了米泡,母亲留下一小袋给我们解馋,一大袋是要收起来大年三十攒糖果的。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父亲和母亲准备第二天的年饭。没有钱买猪肉,自己养的鸡还是会杀一只的;生产队分的鱼,也能有那么一、二条,年饭桌上也会做一条。看似还丰盛的年饭,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近乎空白——
为了让吃进去的鸡汤不至于马上在跑跳中消耗掉(据说这样才能把营养更多的吸收),乡村的年饭经常是天没亮就开始吃,孩子们在迷迷糊糊中喝了汤,吃了年饭,等到终于不迷糊了,鸡汤已经如风卷残云,所剩无几了!而桌上的鱼,从我们记事起就知道,那是“听话的”,不能动。其实是穷人为留菜待客而形成的传统。
唯一留下温馨记忆的,是大年三十的晚上。
母亲早早吃完晚饭,将灶台收拾干净,就开始准备过年的美食。这也是那个年代的传统。之所以在三十的晚上才准备,也是因为能准备的东西实在只有那么一点,如果做早了,恐怕不到过年就被家里的孩子偷吃完了。
先是炒花生和南瓜子。大姐成了母亲的帮手,已经能够熟练地掌握火候。我们几姊妹在灶房里穿来穿去,不时把手伸到锅里去抓几颗花生或几粒瓜子,烫手的花生或瓜子就在两个手掌上倒来倒去。这时候,母亲是不会责骂我们的,只会说:喉咙里都伸出手来了,一哈都等不了!等炒完了这些,将它们分别放在竹筛子里摊凉,就准备攒糖果了。
母亲先将炸好的米泡再在锅里炒一遍,炒过的米泡更焦脆,攒的糖果才好吃。农村一般是双灶,母亲事先就把后面的锅里放半锅水,水上面搁一个放了板塘的铁盆,这叫化糖,让重达二、三斤的板塘熔化在铁盆里。前面锅里炒完花生瓜子,后面锅里的糖也熔化了。母亲再来炒米泡,炒好一锅,就将后面铁盆里的糖舀上几勺,倒入米泡中,快速翻动,等到糖均匀地混在米泡中,就用手将米泡抟成一个个的球状,糖果就做好了。攒完一锅,再攒第二锅。攒好的糖果,稍微放一会儿,冷却后,香甜的糖果就做成了。童年记忆中,母亲做的糖果,成了最美味的回忆。我们几个孩子,都是等到母亲的糖果做好,吃过几个,才肯上床睡觉。
大年初一一起床,母亲已经把昨天做好的食品大部分收起来了,因为接下来有亲戚来拜年,不能让客人空着包回去,要有东西回包。昨天准备的东西,大部分是为这做准备的。
盼来盼去的美食,大部分是不能让孩子尽情享用的,那时候的年味儿,现在回想起来,还满是心酸!是物质匮乏的心酸,是想而不得的心酸。
三味甜
等到分田到户之后,手里有了余粮的乡下人,迅速用粮食烹出了香甜的年味儿。
一进腊月,选一个好天气,几家人约着一起打豆丝。打豆丝的米浆磨好后需要分工合作:烫豆浆的,烧火的,端豆皮的,切豆皮的,挑出去晾晒的,各司其职。母亲是烫豆浆的高手,她烫的豆皮不破、不糊。那真的是一项技术活。母亲等锅里的温度够了,左手舀上一碗米浆,迅速往锅里旋一圈,再用右手的蚌壳把浆摊平,等到一整张豆皮都熟了,立马将它揭起来。这时候端豆皮的连忙将底朝上的竹筛迎上去接住,端出去倒在案板上摊凉。摊凉了的豆皮再卷起来切成丝,担出去晾晒。每到打豆丝的时候,家里还会买上几斤肉,用五花肉炒新鲜的豆丝,加一点自家腌的酸菜,那就是我们的大餐。
接下来还会打年豆腐,打糍粑。在农村,这都是大事,是需要互相帮忙的。从前就是想打,也没有黄豆和糯米,而现在,每家每户田里种什么由自己说了算,家家户户老早就计划了这些食材,自家田里产的,想打多少打多少,那是多么让人自豪的事!一个种田的,能当庄稼的家,那也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
对孩子们来说,炸米泡,攒糖果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不年不节的,总有那些小贩在村里晃。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拿出米来,换糖也好,炸米泡也好,攒糖果也好,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更有一些人,过年的时候用卖余粮的钱买回商店里的糖果和糕点。那种用花花绿绿的玻璃纸包着的太妃糖、大白兔,成了孩子们的新宠;那种既有奶香又有蛋香的饼干成了孩子们的最爱。
这时候的年味啊,是浓浓的香甜!是富余的满足,是知足的快乐!
如今,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质越来越丰富,一个超市,就能囊括天南海北的食物,即使是水果。什么美国的车厘子,泰国的榴莲,空运来都是新鲜的,没有什么买不到了。可是,年的味道却越来越淡了。没有自己参与劳作的食材,让农村人对土地失去了感情;没有村人们一起制作的乐趣,让人与人之间没有了纽带。留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很多的村子,成了个空壳。
年轮的石磨一圈一圈,不曾停息。可是年味,它是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