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骄阳似火,酷暑难耐,“莲子已成荷未老,蜻蜓未去蝴蝶来”。学校一般在这个时候就会放暑假。
放假的前半个月正赶上双抢,儿时的我们暑假除做不太多的作业和琐碎的家务事外,还必须帮大人干农活,体会一种跟时间赛跑的艰辛。
每到双抢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老到耄耋,小到垂髫,男女老幼齐上阵,不分白天黑夜抢收抢插。
晚插不过八一。半个月时间,容不得半点懈怠。稍微偷点懒,错过了季节,要么收成减半,要么颗粒无收。叫你哭都没有眼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民一家老小的生计与土地紧密捆绑在一起,除了拼命在泥土里刨食,别无出路。双抢是一年劳动中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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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收
静谧的村庄,在渐次亮起的灯火中醒来,孩子们在大人半喊半推的催促声中极不情愿终止了正做着的各种美梦,睡眼惺忪,纷纷从露天床铺的蚊帐中钻出来,迷迷糊糊穿上鞋,解决完头等大事,匆匆忙忙洗个猫子脸,梦游一般呵欠连天跟随大人走向田野。
月亮和星星给了大地最好的照明。
被吵醒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稻田惊飞,田埂上青蛙呱呱叫着躲避早行人的脚步,扑通扑通跳入水田,耳边不时传来各种不知名的虫子们不甘寂寞的此起彼伏的鸣叫,飞来飞去的萤火虫闪着明灭的微光,仿佛疲惫至极人的眼。
经验丰富的母亲知道哪块田的稻子已熟且从稻子的倒伏状态判断出该从哪个方向开镰,我们在母亲反复嘱咐注意安全的叮咛声中接过她头天晚上就磨得飞快的镰刀,开始收割早稻。
湿漉漉的谷穗对稚嫩皮肤的刺激以及明晃晃的镰刀带来的恐惧感早把瞌睡虫吓到九霄云外,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很快投入到双抢的首轮战役。
尽管如此,慌乱中割破手指的事还是偶有发生,在我们狂呼乱叫时,母亲从容不迫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空火柴盒,撕掉旁边的黑纱贴在我们的伤口,然后缠上布头用棉线包扎好继续埋头苦干。平时看惯了母亲对她自己伤痛的冷漠,会对自己的大惊小怪很不好意思。
大约五点,太阳仿佛被热火朝天干活的人吵醒,不好意思地从东边悄悄露出红彤彤的脸。
母亲说:孩子们,趁凉快,加把劲,割完这块田就吃早饭。于是为了那香甜的稀饭和咸菜,我们卯足了劲。
日上三竿,外婆亲切的呼唤渐行渐近,我们知道,早餐时间到。
桌上几碗半凉的稀饭加外婆亲手做的咸菜就是最美味的食物。
匆忙吃罢饭的母亲背了捆稻子用的草绳出门,我们紧跟其后。
此时太阳过度的热情让人烦躁,满头的大汗和痱子开始兴风作浪,搞得我们心烦意乱。鸟的婉转歌喉,花的鲜艳芬芳,蝴蝶的翩翩起舞,蜻蜓的振翅表演,满池的荷花聘婷暂时唤不起我们的兴趣,知了也躲在树荫里不停呱噪。
稻田的我们正抱着稻子急急奔走,母亲正吃力地埋头捆稻,她必须保证每捆都捆得结结实实,挑时才不会散掉。此时的她已顾不上我们偶尔不小心抱起稻子,突然看见一条蛇在里面时的惨叫和半天停不了的心惊肉跳。
毒辣的太阳离我们头顶越来越近,炙烤着我们的皮肤,衣服头发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汗水流到眼睛里,火辣辣生疼,手脏衣湿的我们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毒阳、汗水肆虐我们稚嫩的身体。
外婆的适时到来仿佛救星,凉开水和早晨未吃完的凉稀饭润泽了我们频临干涸的心。
我们看见外婆回家路过池塘时顺手扯的一张荷叶,鼻翼仿佛已经嗅到荷叶蒸馒头的香甜,农场每年谷子、麦子收获不少,但都交了公粮,计划粮不够吃,面粉更少得可怜,精打细算的外婆特意留到双抢给我们蒸荷叶馒头吃,说是面食经饿。
食物的诱惑让我们干劲倍增暂时忘记了疲惫。
正午,外婆的呼唤犹如天籁之音,穿透闷热的空气传送到我们敏感的耳朵,获得大赦般的我们迅速褪掉手上的袖套,跑到池塘边洗净脏乱不堪的手脚,此时才感到四肢裸露的部位又痒又疼,留下了谷穗抽打过的一条条红痕。
饭桌上早摆好了碗筷。伙食比平时好了许多。丝瓜鸡蛋汤、茄子、豆角、虎皮椒、红辣椒炒酸豆角。三个搪瓷盆,装着白面馒头、绿豆稀饭、鸡蛋米酒,对于又饥又渴的我们多么有诱惑力啊。
狼吞虎咽解决了中饭,困乏随之席卷而来,竹床只有一张,照例会留给外婆和最小的妹妹,房里像蒸笼(那时没有任何可供降温的电器),堂屋前后门对开,偶有令人舒爽的穿堂风掠过,此时,席子、椅子、板凳、芭蕉扇都派上了用场,或卧或靠或坐,各自眯眼打盹。半梦半醒之间,母亲催我们拿了军用水壶灌满水,带着冲担(两头有尖尖铁的木扁担,专用挑草头)顶着烈日的暴晒出发。
地热得烫脚,空气仿佛遇火就着。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树叶无精打采打着卷。此时的我们真盼望能下一场雨淋个痛快。大人却骂我们:乌鸦嘴。他们心忧谷烂愿天晴。
我们抱的抱、捆的捆、挑的挑、拾的拾、车水的车水(手工木水车),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用。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会骄阳似火,一会乌云翻滚,眼看暴雨来临。大人催促孩子,纷纷放下正忙着的活,往稻场飞奔。老人们也扛了朔料布蹒跚着脚步往稻场赶,抢火一样,堆的堆、拢的拢、收的收、盖的盖。对粮食的爱惜人们不分彼此,抢完自家的又帮别人抢。来不及在暴雨来临之前抢盖完的谷子会很快长芽,眼看到手的粮食白白糟蹋,人们一边绝望得含着泪饮泣,一边照样忙进忙出,寄希望于晚季(稻)。
六月的雨,隔牛背。常常是东边日头西边雨,而且来得快去得急,像极了任性的孩子。有时没等盖完又得掀开晒,忙焦躁的人此时忍不住爆几句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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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脱粒
队里上百户人,就一台脱粒机,抓阄安排脱粒的顺序。有时怕天变,许多人家等不及,就连夜用连枷拍打。那时穷,几家共一头牛,牛比人金贵,天天轮流着耕、耙水田。多数人舍不得用来拖石磙碾谷。手工脱粒不仅费时费力,没经验的人搞不好会弄得满手的血泡水泡。
脱粒机不仅快,也脱得干净,得六、七个人组成对手班子。若人手不够,得请几个人。一般都是互相帮忙,换手抓痒。
白天忙田里的活,脱粒大多数在晚上。匆匆吃罢晚饭的我们来到灯火通明的打谷场,母亲站在脱粒机前铺平了稻子往里送,我们有的解开草头抱起稻子递给她,有的在出口处牵了麻袋接谷粒,有的用杨叉往旁边叉草、卷草,有的把草捆好、堆好。
渐起的微风吹干了灰、汗蒙着的脸,紧绷绷的,汗透的衣服硬邦邦摩擦着皮肤,蚊子尖尖的嘴针一样刺透衣服或停留在裸露在外的部位,贪婪地吸血,腾不出手来拍打的我们只能靠左右晃动身子驱赶。
月亮像谁睡不着的老人,时而关切地从云层里出来看看,时而似不忍地在云里背过脸去。
疲惫不堪的母亲早没力气说话,一边干活一边巡视我们,在我们快睡着时喊醒我们,好继续干活。谷子打完已听到公鸡打鸣,慌慌张张收拾干净稻场的我们此时已灰头土脸,吐出的涎与擤出的鼻涕都是黑黑的液体。
回到家,匆匆忙忙烧水洗澡。也顾不得吃外婆熬夜煮的香喷喷的米酒,倒床上就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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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插
刚睡个囫囵觉的母亲蹑手蹑脚从我们床前走过。懂事的我们也悄悄爬起绕过小妹帮母亲到秧田扯秧。
水田早人闹水响,那是趁半夜凉快车水的人和办了田的男人们正拖犁扛耙,吆喝着牛准备回家休息片刻。
扯秧的工作不用太大的光亮也能干,所以不是凌晨就是晚饭后。随着双手快速来回的扯动,绿油油的秧苗很快就捏不下,将双手的秧苗合在一起用稻草捆扎结实丢到秧马(扯秧专用的矮凳,底下是一块两头翘的板子)后,看起来如一个个立在水田绿色的鸡毛毽子。
蚂蟥、蚊子从不放过任何吸血的机会,有的独立作战,有的三五成群。蚊子战斗机一样嗡嗡飞来飞去,蚂蟥的吸盘牢牢吸附在我们腿上很难拉掉,得用力拍打。被咬过的地方有鲜红的血流出,会吸引更多蚂蟥蜂拥而至,一个伤口同时吸附几条蚂蟥的情况很常见也很容易惹恼我们,搞烦了干脆拿了牙签样的细棍翻了它们的皮丢田埂上等太阳暴晒,让它一命呜呼,不再害人。
天刚放亮,母亲用篾弓挑,我们抬的抬,提的提,来到早整理细腻糍实的空田,拿起秧头,将它们头上跟下均匀地抛到水田的每个地方。
早饭前,我们把稻谷在稻场晒好。等中午或傍晚收工时扬场。
饭后,大人赤脚挽了裤腿,小孩直接穿了裤头到水田开始插秧,母亲起头十几颗,我们七八、五六颗不等,主要看手的长短是否够得着。泥巴浅的齐到小孩的膝盖以上,深的几乎齐到我们的大腿。倒退着插秧抽腿有时会用力过猛跌坐在水田,搞得满身的泥巴,在家人的哄笑声中慌忙爬起,就着秧田的水洗洗身上的泥继续干活。
水田的温度越来越高,水渐渐发烫,上晒下蒸。人热得透不过气,腰酸背疼。头上的汗雨水一样往下淌,听得到滴落水田的“吧嗒”声。
一排秧很快插到头,又重新起头。循环往复。实在热得不行,就抱起水壶猛灌几口,离路边近就跑树荫下躲几分钟,离池塘近就往头上身上猛浇几捧水解凉。实在累得不行,插到头就势往滚烫的田埂一坐,歇口气再干。
一忙完双抢,我们就都被晒成了“非洲人”,头上身上被晒起几个脓包也是常有的事,而且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四肢奇痒难忍。却很少对大人诉说,因为我们知道,大人比我们更惨,双抢结束,谁不是已筋疲力尽呢?
他们的沉默让我们学会了隐忍。
晚季秧一插完,我们就欢天喜地,说:解放了。农场人少田地多,虽然还是会在做完作业和家务事的同时随大人到棉田帮忙做这做那。累是累,起码不用如双抢一样起五更谁半夜拼了命似的。闲暇还可以放飞自由的天性。
我们那时的幸福感就是如此简单。
现在的孩子跟我们相比,貌似幸福了许多,他们却在渐渐优渥的环境和唾手可得的幸福中失去了许多感知、体验生活和磨炼、成长的机会。
双抢的经历让我们更早体会了生活的不易、父母的艰难,懂得了对衣食父母的敬畏和对粮食的珍惜。同时也让我们学会了勤劳、节俭与坚韧,学会了在面对生活困境时寄希望于未来,抹干眼泪,继续努力,永不言弃……
曾给身体带来过疲惫之感的双抢如今忆起,回味余甘。那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精神财富足以支撑我们坦然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不至于在困境来临时束手无策。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