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一天,我从黄陂新闻上看到一则报道,黄陂要修建以双凤亭为主题的双凤公园。这一消息,着实让人兴奋,因为在绿地、广场日渐稀少的城市,多一处休闲的公园毕竟是好事。但我又有些惶恐和隐忧,公园修成后,双凤亭还是原来的双凤亭吗?黄陂城内唯一的一处古迹,会不会因“翻新”而“失旧”?
抱着这样的想法,在公园未修建之前,我怀着虔诚的心,第一次去拜谒这座闻名遐迩的亭子,一睹她沧桑而又古意盎然的“真容”。
沿着破旧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这座重修于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的亭子就赫然映入眼帘。亭子还算保存得完好,只是立于亭中的四块石碑留下了某些游客的涂鸦,但碑文还是依稀可认。周围的建筑物早已经拆除,但留下的断壁残垣没有及时清理,使这个亭子平添了几分破败与荒凉,好在是亭子周围高大的树木给我带来一丝慰藉,它们荫蔽着亭子,遮挡着五月的骄阳,在破败与荒凉之中,让我感受到了几分清幽和禅意。那三层的重檐,飞展的翼角,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如同立于高岗的凤凰,随时都会向某个神秘的地方飞去。
一百六十多年的时光,早已把建亭时的青瓦朱檐、画栋雕梁侵蚀成黑白灰三种颜色,但我觉得双凤亭本应该是这种颜色,这是中国文化的底色,它凝聚着东方深层次的文化心理,在国人的色彩观念里,已不是单纯的黑白两种色彩,是夜与昼的更替,是一年四季的轮换,是阴阳两极对比。以儒家伦理为本位,融入了佛、道思想的二程理学,理应感受到黑白两色的奇幻。
双凤亭,应该是这个味儿。
2010年,新修的双凤公园落成了。我无意于公园内的其他景观,怀着一探究竟的心态,径直走向双凤亭,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她在新园里的芳容。
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喜:整个亭子保存得十分完整,虽然有些地方经过了修缮,但整旧如旧的面貌看不出人为的痕迹。亭子的四周也进行了重新的整理和布局:刈除了杂树,平整了地面,铺上了大理石砖,安装上了雕刻精美的石栏杆。这一改造,俨然是给双凤亭搭建了一座舞台,昔日在杂树丛中隐居的双凤亭,此刻像一位多年离开舞台的名角,在后台经过化妆师的精心装扮后,仪态万方地登场了:她站在舞台的中央,光彩照人,清新脱俗,熠熠生辉,聚焦所有观众的目光。
看来,我的惶恐和隐忧都是多余的。
走近亭子,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亭子中间的四块碑文。它们还历史以真实,还生命以过程。读着这些被时间的风霜消损得有些模糊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亭子建成后庆典的热烈场面,触摸到了建亭者因激动而怦然的心跳,感知到了先哲们深邃的思想和高尚的人格。
一个小小的亭子,承载着多少热切的期盼与梦想,凝聚着多少冷峻的思索与智慧,它的历史气韵,需要我们用足够的时间去品赏。
让时光倒流,去北宋太平兴国年间吧。
河南洛阳的程遹,从家乡出发,带着家眷,一路颠簸,前往黄陂当县令。若干年后,他卒于任上,其子程珦年幼无力返乡,遂定居于黄陂城西的草庙巷(今文教巷)内。后来,程珦当上了黄陂县尉。宋明道元年(1032),其妻侯氏梦见“双凤投怀”,于是,当年生下长子程颢,第二年生下次子程颐。二程长大后返回洛阳,成为程朱理学的奠基者,宋代洛学的创始人,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旷世大儒。
据史记载,陂邑之民为了缅怀先贤,在城内修了一座“清远亭”,南宋时改称“双凤亭”, 一说是取侯夫人梦双凤生二程之意,一说是二程聪颖过人,道德文章名满天下,人称“双凤”,亭因此而得名。
这座缅怀先贤的亭子,古往今来,吸引了多少墨客骚人的拜谒凭吊。又有多少英雄豪杰登临此亭,发思古之幽情,抒心中之块垒。宋朝的朱熹来过,明朝的屠达来过,近代的瞿秋白来过,他们都为这个亭子播撒了翰墨之香,而这一切,早已经被东逝的滠水冲淡。而留下的仍然是“鲁台望道”的美谈,“程门立雪”的佳话,“二程理学”的精髓……
纪念先贤,我们是要从先贤的思想和行为中吸收精神的养料,让我们病态的精神变得丰腴而健康。
“鲁台望道”,绝不是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玩的“过家家”,而是他们崇尚儒学,宗怀至圣举行的庄严仪式,是他们树立信仰、追慕先贤的体现。在当今浮躁的社会,我们是不是应该登临鲁台山,站在望鲁台的遗迹之上,接受一次精神的洗礼,重新找回已经迷失在物欲中的那份执着与信念?再次读一读程颢的那首“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的诗句?去感受作为理学家的诗人,在“近午天”的时候,走出书斋之后,心境犹如那淡淡的白云,随着轻轻的春风飘逸的那份闲适,完成一次和程夫子的心灵共振,探寻他那不被“时人”理解的“心乐”:你们不知道啊,我可不是像年轻人那样,单纯游春赏景,我得到的是天地人生的真谛之乐,我做官,忠于职守,忧国为民,于心无愧;我为学,追求真理,自得其乐——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也是人生最大的乐趣。宋诗的“理趣”在这首诗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亭子西面的碑文《重修双凤亭记》有这样的描述:“登眺其中,见山下祠宇重竣,古柏参天,则两夫子昔年读书处也,隔河即县城,城内衙署相接,则司空及大中大夫莅治之所也。程乡之坊,隐隐在望,即两夫子诞生之地也。一水绕城,两岸多美植,即花柳前川昔时寻乐处也。亭之南,田畴万顷,树木荫翳,即所谓理趣林也。”
但此时此刻,我眺望程乡坊,极目理趣林,却看不到文中所描述的美景。看到是双凤大桥上络绎不绝的车流,看到的是河对岸滠水公园悠闲漫步的人影,还有那远处林立的高楼,以及高楼上空不散的雾霾。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还看到,滠水河两岸正在建设的一幢幢高楼,夜以继日地刷新着黄陂城的天际线。
这变化的一切都表明:我们有钱了,我们有闲了。
但“钱”和“闲”是否给我们带来了更多的幸福感?相反,富裕了的我们,在相互的攀比中心理失衡,于是,对物欲的追求,就像春日的野草,在荒漠的内心疯长。
还是让程朱理学的灵光普照我们的心灵吧。“存天理,灭人欲”很多人把它当作程朱理学的代表思想,并一言以蔽之为“禁欲主义”“压抑人性”……其实,在儒道佛三家中,真正主张“灭欲”的是佛家,佛家六根清净,不近女色,不成家,自称“出家人”,跳出红尘外。
理学创导的是寡欲,是限制人欲的无限膨胀。二程认为,人性既是“天理”在人身上的折射,故此是至善的。人性中的善自然也是其“天理”的本质特征,恶则是人不合节度的欲望、情感,称之为“人欲”或“私欲”。“人欲”是“天理”的对立不相容,“天理”盛则“人欲”灭,“人欲”盛则“天理”衰。这是个与人性本善相关的哲学命题,绝不是简单的禁欲学说。
为此,“存天理,灭人欲”只要我们能正确解读,它也能成为一剂医治精神疾患的良药。保存内心那份对天理的敬畏,遏制物欲的过分膨胀,让精神的家园同物质世界一样,永远繁花似锦,绿色低碳。
…………
离开双凤公园,正是夕阳西下之时,我驻足桥头,回望鲁山,落日的余晖洒在青瓦朱檐的双凤亭上,天边那一抹晚霞挂在它飞展的重檐和翼角之旁,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此刻,振翅欲飞的双凤亭,犹如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俯瞰苍生,立于高岗。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