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北鸢》,正值封城之时。即便不封城,也会读,原本就打算寒假读完。读完那天,窗外风雪肆虐,我内心却一片平静。历史的沉重感竟抵消了我对疫情的恐慌。想写点什么,却无从下笔。
再读《北鸢》,城已解封,窗外早已春光明媚,心绪却不再平静。民国的乱世画卷如在眼前,众多人物呼之欲出。
主人公卢文笙,表面上看,安静木讷,不善言辞,性子也不温不火,不疾不徐,成年后却背着他娘孟昭如,从天津卫的舅父家逃去抗战前线参加战斗,两年后被郁掌柜灌醉骗回,便也平静地接受了他娘安排的生活,跟着姚永安出去做生意,看上海的纸醉金迷和姚永安的风光得意,他自安守本分,在姚永安破产投水自尽后,默默地收养了他的遗孤。不显山不露水,有思想有血性,关键时刻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方向,该妥协时也懂得妥协。当然,他的妥协不是向强权,而是亲情。卢文笙是民国时期普通中国人的典型代表,受着孔孟之道教育,守着一些做人的信条,平和内敛,平时按部就班地生活,到危难时刻也能奋起反抗。
冯仁桢跟他则不同。这当然是由家庭环境造成的,也就是现在说的原生家庭影响。卢文笙的娘孟昭如是亚圣后代,“先天的颟顸,使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天性的宽厚仁义,不仅体现在对下人(小荷、云嫂、郁掌柜)的好,也体现在她与丈夫卢家睦夫唱妇随,坚持重诚信、施仁义经营家族生意,平时与世无争,关键时刻却能拿大主意。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卢文笙,培养出他沉静宽厚、独立自制的性格。
冯家与卢家情况完全两样。冯家是个大家庭,家长是老三,冯仁桢的爹是老四,作不得主,整日里沉溺于京剧,不是出门听言秋凰唱戏,就是自个儿在家唱。冯仁桢的母亲明知道她父亲跟言秋凰的关系不清不白,却能忍气吞声,对她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孩子视如己出。她父亲深爱言秋凰,却无法舍弃大家庭。言秋凰也深爱她父亲,却不愿放弃舞台被圈养。二姐仁钰继承了生母言秋凰性格中的叛逆因子,在母亲和姨妈合力葬送了她的爱情与婚姻之后,因反抗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仁桢喜欢二姐,从小就目睹了二姐仁钰的不幸,无意识地参与到革命之中,在她的性格中埋下了反抗封建大家庭和追求自由的种子。她后来在杭大上学的时候也参加了学生运动,去南京声援请愿被抓去关了三天。出来后,对卢文笙的态度有了转变,也理解了他当初被骗回来之后为什么没有再走。
这种转变不是性格中的软弱,也不是对现实的妥协,而是明白对于她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也明白她在文笙心中的分量。“没防备的,她看见一滴泪,从文笙的眼角渗出,沿着青白色的面庞滑落”“文笙说,仁桢,你不要变成二姐”“她说,我和我姐,原本并没有不同”“是不同的,你还有我”。
如果仁钰与她一心爱着的表哥叶若鹤喜结连理,她不会投身革命,她不是一个自觉的革命者,她的革命出于反抗断送她人生幸福的封建礼教,她要抗争到底,哪怕是付出生命。她的心早已死了,她并不留恋人间。与其说她是因革命牺牲,不如说她是被封建礼教吞噬。姨妈之所以选中仁涓做儿媳,除了觉得仁涓性子温和好调教之外,八成还因为仁钰的身世。更可笑的是,当得知叶若鹤在外跟别人同居的消息时,姨妈、养母和仁涓都觉得让仁钰去给叶若鹤当二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竟然还以他俩相爱为理由。“仁钰心口一阵发堵,……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她这刚烈的性子,断接受不了这屈辱的安排,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仁钰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吞针自尽后,生母言秋凰伺机为她报仇,不惜出卖自己,侍奉和田,不在乎背上汉奸的名声。她没有抚养过仁钰一天,却深爱着这唯一的女儿。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为了报仇,搭上性命也愿意。虽然是革命组织找到她交给她的锄奸任务,但她的本意只是报仇。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哲学。旅店老板说:家事国是,都是他人瓦上霜。在他看来,生活就像一条静静的河流,无论投多少石子进去,涟漪散去就了无痕迹。但是,真是这样吗?每一个人都是生活这条河流中的一滴水,所有的水或者说大部分水朝着一个方向,就能决堤,改变河流的方向。仁钰、仁桢、范逸美、阿凤、思阅,包括言秋凰,都是平静河流下暗暗涌动的小小水滴。
无论讲故事还是塑造人物,葛亮都不动声色,不事声张。如果文字有颜色,我觉得《北鸢》是灰色,沉静内敛,有质感,大气厚重。在序言里陈思和教授说,这又是一部向《红楼梦》致敬的当代小说。仅此一句,就点出了《北鸢》的美学价值和传统文化定位。
在语言上,葛亮极其克制,几乎没有渲染,没有红黄蓝绿,都是白描,却如国画中的水墨山水,虽是黑白色,却山势高低起伏,间有流泉飞瀑,于冲淡平和中蕴含广博的意象,于平常中隐含着不凡。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