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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之之:汉正街的汉生伯

  • 2021-08-25 20:41:20
  • 来源:喻之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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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生伯其实不叫汉生,甚至也不叫水生、云生,他的名字跟汉和生没有关系,他叫常长香,据说是姨奶奶到木兰山磕长头烧长香得来的,但那一年,他为了在汉正街站住脚,改名叫常汉生。而且,他还不许我们喊错,进了那条街,就得改口了,错了是要被挖栗壳的。
要说黄陂人想装汉口人,是不容易的,黄陂人说话嗓门大喉咙直,而武汉人讲话声音脆音调婉转,别的不说,就口音这一条,就难过关。但汉生伯硬生生将一口纯正的黄陂话憋成了地道的汉口话。
起初,他只是在别人的门店外摆一个小摊,真的是一个小摊,只是一张折叠桌而已,什么季节卖什么,什么时兴卖什么,夏天拖鞋袜子雨伞文胸,冬天手套围巾帽子棉靴,防晒霜,洗发水,除臭剂……只要他能批来的,有一点利润可言的,他都卖。然而更早的时候,他是挑着箩筐去车站码头寻找顾客,在爷爷牵着我进城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在铜人像六渡桥一带看到汉生伯,不,那时候他还是长香伯,他会笑呵呵挑着担子凑过来,塞给我一顶帽子,一双拖鞋,然后又笑呵呵地摆着手走远了。——连连摆手的意思是,小意思,别客气。
就靠这张折叠桌,和他的钻劲儿,汉生伯在汉正街站住了脚。他终于租了间自己的门面,靠里面,曲里拐弯的,让众亲戚们常常迷路,门口还有一根电线杆,上面贴满了根治各种疑难杂症的广告,很是有碍观瞻,但我却因为记住了这根电线杆而从未迷路。
汉生伯还是什么都卖,主打衣服,兼营帽子鞋袜。全国来的批发商但凡看中了什么,店里有的没的,只要能拿出照片来,汉生伯都敢接,他没有自己的服装厂,但他钻劲大啊。他跟大智路一家服装厂的车间主任打得火热。一个偶然的机会,汉生伯认识了那人,他就像抓住了一根希望的红头绳一样,决心拽住不放,一心要织出一件毛衣来。只要是得了空,汉生伯就踩着他的二八自行车,车把手上挂两瓶小黄鹤楼,去车间找主任,大智路旁排挡多,当他们从吉庆街当街第一家喝到最里面的一家时,车间主任终于一口一个汉生老弟地叫得亲热了。一盒鸭蛋加两双袜子,一套即将要换季抛售的套装,让汉生伯和车间主任的感情稳固下来,但凡汉生伯来了订单,别人的先放下,先做汉生伯的,没有图样怎么办?想办法打版。有时候出的样子好,有时候难免走形,遇上颜色款式料子不对的,外地客商挑剔,汉生伯就敞开嗓子大喊一通,么样?还不是一样穿?他把黄陂人的大嗓门和武汉话的腔调结合得天衣无缝,一番咋咋呼呼后,也不管有没有回头生意可做,反正这一次,压点价,一般人也就不吭声自认倒霉了。
汉生伯被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了,不论他是泥是沙,还是一朵小浪花,他都尝到了市场经济的甜头。多年以后,在家宴上,常看到汉生伯端着一杯酒,豪气干云地说,那时候,我啊,可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的第一批人咧!的确,汉生伯是阔了,越来越阔了,用亲戚们的话来说,就是,长香发了呀,发得那叫一个一望无涯。
阔了之后,大家最关心的自然是他的婚事,其实,从他开始在汉正街支起第一张折叠桌起,亲戚们就踏断了他家的门槛。可农村的金香银香桂香兰香李香他都瞧不上,最后,还是一个远房的姨奶奶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我们汉生呐,肯定是想要一个正宗的“汉香”来配他唦。也不难,猜中了心思后,那个姨奶奶安排了几次相亲,很快就把汉生伯的婚事给敲定下来。虽然没有城市户口,可是他有钱呀,虽然年纪大了一点,可是他有钱呀,虽然他还有一个老娘在农村,可是他有钱呀。就这样,他们很快结婚了。
汉生伯结婚没几年,我就到武汉念书了。有一年,学校搞活动,班上女生想买一套班服,我自告奋勇带她们到了汉正街——汉生伯的店子里。汉生伯不在,是娘娘接待的,她嘴上说着坐坐坐,却没有给我们端凳子,嘴里问着喝茶不,却一动也不动,她的语气是亲热的,但亲热里透着冷漠和她根本连掩饰都不想掩饰的敷衍。同学们都看着我,那眼神里带着同情和不解。幸亏这时候汉生伯回来了,他把摩托车往门口一靠,就掀开透明的塑料门帘进来了,他连连喊着我的小名,连汗都没来得及擦一把,就给我们倒水,又是汽水又是酸梅汤,最后还给出了一个非常公道的价格,总算把我已经碎成了渣的面子从地上捡了几片回来。在我们还没有交涉完的时候,娘娘就已经翘着红指甲,挎起小坤包打牌去了,临走到门口,她像演员起势一样,屁股一扭,右手向上一扬,说了句我打牌去了啊,就掀开门帘走了出去。汉生伯正在忙,他没有抬头,说了句,唉,你也不跟之之打声招呼啊?外面很吵,我到现在也不清楚那时候娘娘到底有没有跟我打招呼,但我记得,那时我偷偷瞟了汉生伯一眼,我清楚地知道,我跟他都没有抬头——对于娘娘的那声招呼,我们都没有指望。
至此,汉生伯慢慢淡出了我的视线,我只是从亲戚们的嘴里听说,他在汉口买了房,买了车,甚至还在汉正街买了一爿门面。他的两个儿子,上的都是武汉市户口,读的是“贵族学校”。嗯,还是汉生看得远呐。亲戚们都这么说。
再后来呢,竟然连亲戚们都很少提起他,大概已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或许连消息都难以得到吧。
再次听到汉生伯消息的时候,是一个噩耗,他的大儿子醉酒之后飙车,撞到护栏上死了。汉生伯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但还好,他还有小儿子,那个聪明活泼频频拿回奖状的小儿子安慰了他们夫妻俩。但没想到过了几年后,还在上高中的小儿子,竟然在黑心邻居的教唆下染上了毒瘾,荒唐的夫妻俩竟然舍不得送儿子去戒毒,说戒毒太造孽,把儿子藏在家里,以钱养吸……终至于,几年后,小儿子因吸食毒品过量而死亡……
亲戚们都替汉生伯心痛,可就是连想安慰他几句都办不到,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的手机号码都换了几轮,城市发展那么快,汉生伯搬了几次家,现在住哪儿,我们都说不清。
再次得到汉生伯的消息时,是汉正街整体迁往黄陂汉口北。
再后来,听说汉生伯把生意交给了姨侄儿打理,每年拿一点比租金稍高的利润。他在盘龙城买了房,在前川买了房,他终于住回了黄陂。
没想到大疫之后,我跟汉生伯竟然在街上碰到了,我一愣,心想,这到底是该喊汉生伯,还是长香伯呢,算了,这么大了,我可不想被挖栗壳,还是稳妥一点吧。于是,我亲亲热热上前,喊了一声汉生伯!哪知他老人家把脚一跺,脸一垮,大声说,喊长香伯!你不知道我是姨大上木兰山烧长香磕长头求来的吗?我又是一愣,幸亏他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我们站在路边寒暄了几句,问到彼此的近况,知道他一个人住在黄陂,他说,之之呐,你莫担心我,我几会过日子哩,你不晓得,现在每天在广场上,几多婆婆等着我(跳舞)哪。说着,他一边连连挥着手,一边走远了,我知道,他那意思是,气(去)气(去)气(去),你气(去)忙。
我回头,看到长香伯一头头发几乎白完了,腰背干瘦而略显佝偻,但精气神还在,似乎的确不用担心他。转念一想,我就笑了,我的这个远房伯伯,总是能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编审 | Mr.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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