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晴带雨伞,饱带饥粮。
人犟死财,牛犟使力。
像这样的谚语,母亲大人口袋里有一箩筐,哪怕是现在,她老人家已经八十八高寿了,也能随随便便说出几条来。母亲一生不识字,她便是靠这些谚语支撑着为人处世教育子女的。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随时会失去母亲的惶恐中度过的。母亲时常生病,有时发寒颤,有时候昏厥。她常常在病榻前拉着我的手说,炳基啊,我只想看着你长到十五岁,能把弟弟妹妹们带大就好。有一天半夜,我被父亲摇醒,套上衣服,越过村后的小河,到山那边去找母亲的同村姨奶奶来为母亲料理后事。那时,我还只七八岁,对即将要失去母亲的悲痛和对黑夜的恐惧紧紧攒住我的心,我一边跑,一边喊着姨爹姨爹,给自己壮胆。
也许到底是丢不下我们六个孩子,一年又一年,母亲还是磕磕绊绊地挺过来了。她像男将一样下田干农活,料理家务,照顾我们,哪怕我们打赤脚,也要将我们的脚丫子洗得干干净净。
有了母亲的呵护,我和五个弟弟妹妹都慢慢长大,特别是大妹和二妹,出落得亭亭玉立,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大妹成了村里的全把式,她小小个子,扯秧插秧都能拿十分。没想到却惹得村里人愤愤不平,他们说记工分的二叔包庇妹妹。二叔无奈,只好换了一个大家都能监督的计量办法——拿篙子量,村里最能干的媳妇扯多大一片,妹妹跟她扯一样的面积,才能拿十分。在这样严格的监视下,妹妹照样拿到了十分。当天晚上,全家人都觉得很解气,尤其是母亲,她给我们兄妹几人煮了面条。我们坐在明亮的天井里,借着淡淡的天光吃面条,我还记得母亲给我们分面条时的情形,她不慌不忙,悲戚的脸上有了喜色,她看着我们,那神色分明告诉我们要争气。
转眼大妹到了十四岁,聪明又调皮的弟弟扯了个谎,说要到大队去栽树,却一拐弯,跑到学校报了名。等家里人知道弟弟要去读书的消息时,已是几天后。那时读书并不要钱,可一般家庭都需要孩子在家帮忙做事,像大妹这么能干,确实能顶不少事。可看着大妹一双欲说还休的大眼睛,母亲沉了脸,对弟弟说,你大姐比你大,要读书也该是她先去读。母亲没有训斥弟弟,而找到学校,恳请学校收下她的两个孩子,如果大妹有因为农忙而耽误的课,可以让弟弟回家后帮她补。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最后的结果是,他们俩轮换着上课,一个做农活,另一个就去上学,过几天,便换另一个上学,如此反复。就这样,弟弟妹妹都念上了书,也许因为背负着另一个的期望,他们都还学得不错,高中毕业后,弟弟妹妹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件终身不能忘怀的事情。有一年年关,住在十里之外的舅舅带信来,说打了年豆腐,叫我家去拿。家里人都很高兴。一大清早,母亲给了我一只竹篮,我就出发了。到了舅舅家,大半年没见,他硬是要留我吃饭。舅妈炒了两个菜,备了点儿酒,特地喊上两个邻居来陪我。他们一个劲儿的劝酒,那时候我正是个十六七岁的后生,经不住劝,端起酒杯,喝了几杯。吃完饭,舅舅从水桶里捞出八块豆腐,放在竹篮里,我提着就上路了。也许是喝了酒,身子暖和了,脚步也轻快了,我一气走回了家。母亲问,豆腐呢?我递上竹篮,说,喏。等我回头一看,豆腐呢?那里有豆腐的踪影?连里面垫着的稻草都不翼而飞。我惊呆了,但马上也明白了——竹篮破了,垫上了稻草,一定是我走得太急太快,豆腐被从破处颠了出去——我不敢看母亲的脸色,更不敢看围成一圈踮着脚扒着竹篮看的弟弟妹妹们……叫母亲拿什么煮给弟弟妹妹们吃呢?叫母亲拿什么待客呢?母亲什么也没说,一手拿起竹篮,一手拉着我,转身就跑,我们把我回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一边走一边找,连路边的草丛也没放过,一直走了十里路,走到舅舅家的后山,——母亲不愿再往前走了——我们终于忍不住,娘俩在后山上抱头痛哭。
天黑了,白白的月亮从山上升起来,母亲抹干眼泪,提着空竹篮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一句轻微的责难都没有,我们在默默无语的月色中走回了家。回到家里,母亲打来水让我洗脸,她生火做饭,什么都没说。
可是自此,我却知道了责任,自律,心细……
白驹过隙,我们兄妹六人都上完了高中,参加了工作,送我们每一个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母亲总会做一桌丰盛的饭菜,让一家人小聚一下,意在鼓励我们,也是送儿女远行。
后来,我成家立业,辗转到各处工作,母亲也常跟着到各处去吃苦。可怜她晕车,有从县城走到罗汉的经历;1998年发大水,我所在的武湖一片汪洋,母亲站在河堤上哭……然而,母亲见到我们时,总不谈论这些,她只跟我们说,一棵树,从小看大,小时候笔直,长大后才会成为好材料,一个人也是。
如今,母亲已经当上曾祖母和曾外婆了。夏天,滠水河涨水,母亲还能爬上河堤去看水,母亲会拉着我的手说,炳基呀,我看着那一片水,就想起那年夏天,村后的小河发大水,我怕我跑不过……如今,你们都大了,都是对社会有用的人,这让我很安心。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