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的风景
一瓶遗忘的酒,长时间的尘封之后,再打开时,是不经意间悄然而至的欣喜。就像时隔多年,我再上云雾山,那山,那水,那人,令我迷醉,回味不已。
云雾山原本叫矿山,实际上并不产矿,好比我儿时的伙伴,有称狗儿的,有叫牛牛的,但绝非猫猫狗狗。云雾山的名字,我曾以为过于附庸风雅,虽然我折服于它磅礴的气势,虽然我曾迷失于它宽广的山腹。
我家离云雾山才三四十里路,我曾在一个喜欢体验浪迹天涯的年龄,和朋友骑自行车探访过它。进山后是一条千回百转的公路,走到底,便到达了仙人洞,也正是各景点集中的地方。那是一个寒冬的时节,向阳的山腹却杜鹃点点。分明就是春天,仙人洞里也热气腾腾,加上水滴声声,令人想起华清池的贵妃出浴。喊上一声,空荡荡的四周回响不绝。往里走,石钟石乳却逼迫得人低头侧身。不曾提防,头上刮起一阵风,伴随嘶嘶的叫声,令我们三魂吓掉了两魂。醒悟时,却是一群避寒的蝙蝠,令我们二人笑骂不已。
毛泽东诗云“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咏的却是庐山的仙人洞。后来登庐山,对庐山仙人洞抱了过高的期待,结果发现,和云雾山仙人洞相比,它只是一个浅穴而已,以至于大呼上当,发出此仙人洞不是彼仙人洞的感叹。
后来又去过几次,每次全副武装,一心想征服它的主峰。结果总是此山望着彼山高,恨不得有直升飞机载着,凌驾于那些巅峰之上。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前两日,朋友打来电话,说刚好入秋,天气宜人,让我当向导前去一游。连忙答应着,眼前却尽是那绵延的山,高耸的峰,心里的喜欢已经开始爬升起来。
朋友们的车从武汉出发,半小时后至市郊黄陂,上黄孝公路,再过半个小时达泡桐镇,云雾山就在眼前了。一路的风尘仆仆化作迫切,到达山口,却因修路禁止车辆通行。朋友们乘兴弃车,过小桥,逾门楼,跟前就是山口了。对面的群山巍峨而端详,像等待远客的老人。只是天不巧,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便弃了盘山公路,沿一条机耕道,加紧脚步,前面有村庄避雨。眼前一户人家,锁着的门吱呀一响,露出一只狗的脑袋,吓得女同胞们花容失色。那狗却从容得很,确定我们并无盗贼之心,又慢悠悠从门缝缩了回去。对面一家的女主人正在门口忙碌,抬了一眼,说:进屋啊,拿毛巾擦擦脸。手却扶着秤杆,顺势看去,那竹篮里蓬松松的,是一片一片的茶叶。
我曾浪漫地以为,茶叶须得年方二八的女子,在吐气如兰中轻舞纤手,制出的茶叶才有那么清香的气味。我眼前的采茶女子却如此质朴,也不问打哪里来,说:北边屋子有一辆车,坐的话,是一定要送的。寻去了,是一辆敞口的三轮。欢天喜地,上去挤满了,无端又想起印度的《大篷车》。山路陡峭无比,三轮不堪重负,爬不动了,正好在女同胞们面前表现一番,一口气推了三轮车上去,双腿累得不行,心里却高兴得很。
一路上,两边都是高耸的山峦。那雨下得不大,刚好淋湿了睫毛,凉冰冰的,仿佛初秋的信使。树木却绿得耀眼,又仿佛还是早春。刚好养足了眼,前面便没了通车的路。下车走上一段,石板路上并不用担心弄脏了鞋只。忽然眼前一亮,一座禅寺,分明就是从地底冒出在眼前。
二、美食和禅意
我并不信教,也知之甚少,甚至连佛道两教都区分不清,但我以为,这世上,有一些东西原本就紧密相通着。就像禅寺的师太,慈眉仁眼的样子,仿佛一家之长,已将一切收拾妥当,只等着我们的到来。我想像着,禅寺早晚的诵经,大约会像时光的流水,流经之处,一块块石头温润如玉。参拜是少不掉的,心里早就被那缭绕的香火感动得虔诚无比。
多年之前游仙人洞,也曾在临近的紫竹林寺用餐。那时带着面包等干粮,寺里的师太为我们沏好清茶,然后退回,柔软的眼神像一道春日的阳光。现在,我们又成为这里的食客。山里的野猪很多,当我们幻想着享受一些野味时,师太微微一笑:道门清心寡欲,是不沾荤的。令我一阵惭愧,我们这些肉食动物竟然忘了,世上还有一些规则,想起来是那么遥远,而此时又是那么真实。
菜一道道上来了,映入眼帘的却有一道虾仁,吃起来鲜美无比。正诧异,师太解释说,是用魔竽粉制成的,所有的菜用的都是花生油,所以要鲜香一些。一起来的朋友都赞叹不绝,吃得津津有味。一些野菜,根本就是我们没有见过的,由于吃得香,连早先打听来的菜名都忘记了。但一盘清炒辣椒叶是忘不掉的,这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就像我们上菜市,那辣椒梗上的叶片,一定会被我们随手弃去。然而,此时它就是一道美食,虽有一点苦的尾韵,却满口余香。我揣度着,禅门净地,难道连草叶都要生得灵动一些么?
我以为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吃完饭后,雨已见停,站在寺门口,面前一座山峰格外清秀,像没有意识一样,忽然就念出了那么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呢是呢,面前就是一处菜地,虽然无菊,却青枝绿叶,在山脚下昂头,迎着徐徐的灵气,就显得分外鲜活了。这样的情形,竟然感觉到了禅意。禅在哪里呢?或许就在每一个朝夕,在于每一颗大智大仁的心灵,以及和世间万物的意会和相通。那么人生呢?都说人生苦短,其中的五味陈杂,或许就像那盘清炒辣椒叶,不尝试着吃上一次,永远不会知道它是什么滋味。
三、静静的古屋
我以为,都市风景总和物质繁荣密切相关,而自然景致却能造就思想上的繁荣家园。
我定定地看着它,那原始而裸露的一排高墙,从我眼前延伸出去,仿佛一座废弃的城堡。说它裸露,是因为它的墙体全由石头组成,条石、片石、碎石,相互支撑垒叠着,一道高墙就这么站立起来。它裸露得不加半点修饰,石缝里不见半点泥土,却生长着青枝绿叶和小树,仿佛绝壁上的顽强生灵,是缩小了的黄山迎客松。墙顶上线条有致,那些三角形的尖端就是屋脊的标志了。有一些屋顶,瓦片还保存得十分完好;更多地方一无遮掩,顶天挺立着,仿佛敞开衣襟的胸膛,任凭苍穹里的风来雨往。岁月沧桑,一处处的残垣断壁沉默着。我绕墙走着,长长的路程,令我无法猜透,如此庞大的空间,如此宽大的房屋,该是哪一个朝代的大家住户呢?他们曾如此的人丁兴旺,在最鼎盛时,数代同堂,童叟共乐,会不会是一处世外桃源?
附近,是一条幽长的小巷,地面的青草长得十分旺盛,只是在当中的地方依稀空出几块,显示着曾有人在这条路上去去来来。一座保存得十分完好的房屋,门口还刷了白石灰,应该是一户时髦的人家了。只是门口草木丛生,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烟火,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在我们眼前,烟雨,石屋,炊烟,构成了一幅令人痴醉的风景。有了烟火,便是旺盛的生命象征了,虽然眼前的石屋紧闭大门。“大漠孤烟直”,那是遥远的遐想,此时的炊烟,虽迷朦,却真实得让我闻见了米饭的香气。
无端想起,祖辈们给我讲的故事。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有多少大户人家,躲日本兵的烧杀,躲国民党抓壮丁,躲“长毛”的武力洗劫,因而携家带口长驻深山。又想起,离仙人洞不远,有一道古门,正建立于一处绝壁之上。进门去,山顶有一座宽宽敞敞的寺院。在当初,它曾囤积了多少人家,也是当年红色劲旅的大后方。它险峻无比,只容一条小径上上下下,当年的战火到了这里便停步不前。这样的地方,一定就是文字里所描绘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走出寨子不远,一块写有“十里长廊”的石碑现于眼前。脚下全是平整的石路,因雨冲洗过,又受两旁草木的掩映,也显得绿了起来。
这样的深山里面,有这么样的一条通道,总感觉它像古时的官道,仿佛不远处就立着一处驿馆,有飘香的清茶透出门窗。我甚至想到愚公移山,想到“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为路”的名言。在遥远的时候,有多少采茶女踏着它轻盈路过?抑或,多少大山里的汉子肩负重物来来回回?
“十里”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但怎么也不会有受骗的感觉。长廊愈往里面走,愈是显得幽静无比。两边的树木被长廊隔离开来,枝叶却很齐心,尽力地倾斜过来,仿佛彬彬有礼的绅士,做出倾身握手的动作。行走其下,恍恍惚惚在穿越一道长长的篷帐。走着走着,突然眼前一亮,豁然开朗之处,现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石阶。
那石阶并不宽敞,坡度又陡,一侧是深深的峭壁,让人担心往来之人如何错身。正小心翼翼,耳旁传来了流水的声音。是暗泉么,掩映在山石和树木的后面,潺潺的声音让一颗心情也随之荡漾。
终于看见了,一股山泉,沿着跌宕的山壁飞流而下。它的气势并不宏伟,远比不上三叠泉的壮观。但此时它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像一挂白练,从石缝里滚落出来,一路溅起细碎的水珠,流经我们脚下,打几个弯转之后,汇入了下面的清潭。
人总是喜欢溯根追源。我一口气爬上石阶,眼前是两块巨石,分立左右,如同看门的神将。当中就是淌动的碧水了,急急的伸手去拭,是一种格外别致的清凉。一块圆石,将水源又分隔开来。一处明的,直接连通上面的山涧。另一处暗的,从石缝中流出,或许它就连通着大山的腹脏?
雨却又下大了起来,放眼看去,千里雾蒙蒙的山峦,宁静而庄严。而我们,就像一棵草,像一粒沙砾,融入苍茫茫的一片大山。
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虽然我们只走了一条小径,虽然所到之处离我们的目的地还十分遥远。目的地?为什么一定要预设目的呢?我们总是被功利的东西所困惑着。现代交通的发达,已经将我们的旅程大大缩短了,让我们长驱直入只奔主题,然后再在标志性的地方照上几张相片,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显示“到此一游”的自豪。我又想到了那座禅寺,那么禅在哪里呢?也许它就在我们心里——就像动人的风景就在眼前,需要我们慢下脚步才能品得出。
邓运华,湖北省作协会员,武汉作协签约作家。出版长篇小说一部,在《长江文艺》、《四川文学》、《湖南文学》、《芳草》等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在上百家报刊发表散文随笔和报告文学,共计百万字左右。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