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直飞3000多公里,转机后又1000多公里,我在伊宁机场落地。夜晚10:50,太阳还在西天放射出巨大的光和热,半边天空都被她燃烧着,让我产生一种幻觉,我们一直在追逐太阳,所以当夕阳停在天山脚下时,飞机落在了停机坪上。
来伊犁之前,我想象的是,我一定要喝一点酒。最好是在伊犁将军府,在左宗棠府上那两棵金黄的榆树下,在那两尊跟河山一样稳如磐石的石狮子跟前,饮一杯纯净而暴烈的伊犁特曲。这种酒,是不断地在红柯的小说中反复被提起,它是在零下40度,是见心上人必须喝的,是会战友、重逢必须喝的,哪怕是在悬崖峭壁上,司机跟着货车一起冲下悬崖,作家再次提起的,也一定是那一箱箱纯净的伊犁特曲。我想象的是,寒冷的冬夜,围炉而坐,炉火噼啪作响,煮一锅羊肉,烤着馕,温着酒,唱歌跳舞一直到东风既白。
可惜我来的时候是七月,天空和大地一样,一点就着,不能再加一杯伊犁特曲。葡萄在架上延展,刚长成一颗颗碧玉珠的模样,高山海棠羞红了脸,小红杏已被一支支纤纤玉手采摘,香味从看到它的那一刻开始,直至咬破果皮,汁液四溅,浓烈至极,当唇齿间只剩下一颗小小的果核时,仍然久久不能散去。
在喀赞其的大道和里巷种着无数的杏树、李树、桃树、苹果树、桑树、海棠,坐上马车,天那么蓝,在蓝色剪影似的背景里,白杨树在风里沙沙的摇动它绿色的小手掌。马蹄嘚嘚,脖颈间的铃儿叮当,马车悠悠向前,蓝天,白云和树在深长的巷子里急速向后退去。那杏树桃树海棠树在蓝墙上投射下斑驳的剪影,阳光穿过树枝,轻灵,跳跃,闪耀,风也穿过,灵动,俏皮,活泼,哗啦哗啦的摆动叶子,哗啦哗啦地在墙上变幻舞姿。
树影里有小店。你能想象到的各种吃的,玩的小店。戴着瓜皮小帽的维吾尔族小伙,把酸奶倒在碗里,潇洒抛出去,那白色的弧线划出一米多高,接住,又抛出去,反复十几次,最后接在碗里,摇动。这哪是卖酸奶?分明是一项祖传的表演技艺。
手工打馕店里传来嗙嗙嗙的木头敲击木头的声音,各种味道的馕,甜的咸的,蜂蜜的玫瑰花的,芝麻的牛肉羊肉的……被敲打过的面团紧实有嚼劲,可以存放一个多月,是沙漠旅人的必备干粮,你,要带一段历史回去吗?
戴瓜皮小帽的白胡茬老人,把西瓜、哈密瓜、青瓜、甜瓜切成一片一片的,排列整齐,放置在案板上,桃、杏、梨,各种水果,洗净切好,供往来的人解渴。
铜店里正在叮叮当当敲打一只阿拉丁神灯,三只小鹿正在匠人的手下频频回头,隔壁同样巧手的店家正把一只葫芦雕刻成工艺品,各种吉祥纹样,每一只都憨态可掬。
马蹄哒哒,铃儿叮叮,马车向喀赞其深处奔驰而去,你会感到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洁净。每一家的墙都漆成了蓝色,粉蓝的墙面,深蓝的墙头,院门外种着各种果树,高大肥厚的桑葚,碧绿青秀的海棠,亭亭玉立的苹果,摇曳多姿的杏树……在树荫下,每家门口都有一只蓄满水的铜盆,镶嵌在道路上,那是为鸽子储备的饮用水。每一家的院外都洒着花色的水渍,仿佛刚刚打扫过,院门虚掩,你探一探头,会发现里面干净整洁,舒适怡人。
信步而行,我们恰巧碰见一对新人结婚。新郎和伴郎拥簇在新娘家门口,高声叫门,片刻,在欢呼声中,院门打开,我们随着欢乐的人潮涌入庭院。
葡萄架盖满了整个庭院,葡萄爬满了整座架子,一串串青翠欲滴的马奶葡萄就在头顶、手边,但我们来不及欣赏,目光被喝彩声吸引到了那对新人身上,在光影斑驳的门廊下,新郎掀起了新娘的头纱,面带着羞涩笑容的新娘的脸像满月一样充满着明艳照人的光辉。
人们打起手鼓唱起歌,在吆喝声中,伴郎率先跳起舞来,更多人加入了进去。那鼓点,那韵律,那欢乐的氛围,让身体里的音乐细胞不禁蠢蠢欲动。
这一天,是在欢声笑语以及对美食美景的流连中结束的,及至在睡梦里,小红杏的甜,犹在唇齿之间。
临近午夜,灯光黯淡下来,马车和行人都稀少了,只有手工皮具坊还亮着灯。我在门廊下遇到一个赶车人,偌大的马车只载我一个人,在宽阔的大道和小巷穿行,三两个行人,即将打烊的店,都显得异常慵懒。
在夜色里,那清脆的马蹄和铃声传得更远,穿透清凉的月色和微凉的空气,在遥远的深处响着。高大的巷口路灯,照着平静悠长的深巷,照着归家的人和杏树,树影依旧斑驳,在墙上是一幅又一幅剪影似的画。一个维吾尔族小伙跳上车,他替车主赶了一段马车,用流利的汉语跟我交谈。一位长胡子的老人在路边挥着手,喊了一句什么,小伙子翻译给我听,原来是:夜深了,马累了,要回家了!
我略感惊讶,同时又有几分羞赧,为自己的这一趟夜游而抱歉。我匆匆跳下马车,从一家酸奶店里跑出两个夜游神小孩,骑着脚踏车,跑到我身边,围住我,摸着我皮包上的小挂饰,是两颗仿真樱桃,他们望着我说着笑着,纯真的脸上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虽然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连忙解下挂饰,想送给他们,可他们摆摆手,骑远了。
只留下我,愣愣站在原地。那笑容和杏子一样,在夜色里留下甜蜜香味。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