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柿子集是黄陂北乡一个不起眼的小集镇,是我读书和工作过的地方。为什么叫柿子集,或许与当地出产柿子有关吧。集镇及其周边的确有些柿子树,虽然为数不多,但也算与柿子沾了边。
久违了,柿子集。
离开家乡几十年了,但关于柿子集的消息仍然时常传来耳边。这里的人事代谢,环境变迁,无不牵动着我的心。我乐意听到些家乡的事。我的血液里深藏着这里陈年的气息。
秋日的某一天,我同几位儿时的同学,从城里回到阔别多年的柿子集。大家深爱着这里的一切,围着老街转了又转,仿佛要沿着脚下的道路走进过去的青葱岁月。“低头思故乡”,举头也思故乡。眼前这些,不管变与不变,都是怎么也看不够的,那就不妨慢慢地走,慢慢地看,也慢慢地忆吧。此时此刻,人如小蜜蜂般流连于花草间,不肯离开。遇上熟人,他会冲着你走过来,将笑容和问候,毫无保留地一并交给你。
街道当年的模样,在脑海中留下了怎么也抹不掉的印迹。我将眼前的景象拿来与过去的记忆对照,比较其中的变化。这里的确有许多改变,道路被牵直了,房子也重新翻修了,不少过去的老屋藏进了新起高楼的背后,从前的那些树呢,怎么不见了踪影?这街面的景象弄得我等对面相逢,却怎么也认不出了。这种变化,对于家乡的人们,或许是扬眉吐气,而对于我们,却不免有些遗憾,因为它似乎正在弄丢我们的“乡愁”。不变的旧貌已经不多,只有老街的地面、少数居户人家、街西头的坡道……而且觉得,这些景象没有原样宽大,缩了水似的都小了一号。这是为什么呢?我不得而知。
二
柿子集本是一集镇,也是大队的办公场所,即人称柿子大队的所在地。
如今,我时常会在脑海里想象着从街的西头走到东头的种种情形,想象着当年的街景、同学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特别是,无论走多远,每当看到石板路,或沿街两边相对的铺面,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柿子集。如前些年到丽江古城,走进老街,我就无端地怀想起这里。家乡柿子集,就这样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比照他乡、寄托情怀的范本。正如瓷器古董玩家面对旧货,一定会以手头的某块瓷板样片与之比较,进而认定瓷器是否正宗。
逼仄的老街,由一溜门户相对的居户组成,这房子大多用来作铺面。房子一栋挨一栋,相互挤着紧贴在一起。房屋不高,一层,不像外地繁华大街那样两层三层地比对着。房顶的黑色布瓦随房檐高低错落伸出。地上铺着青石板,形成坚实的路面。街头那老旧斑驳的墙面、木头做就的窗格、可以装卸的门板……这些,在我心里都是定格的。
我居住的村子在柿子集西头,与集镇仅两里之隔。人们赶集、上学都在集镇上。走出村子的东口,走过一片沙岗,往下经过几条田埂,上坡,又是一道塘埂,通过一个小村子,再上坡,便到了柿子集。脚下的道路很窄,路边山丘上树木稀疏,且以松树为主。一棵棵松树像营养不良的孩子,一年到头瘦瘦地静立在那里。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多年,往来无数次。这里的一年四季,无论风雨阴晴,我都反复经历和领会过;这里的一草一木,无论春荣秋枯,我都格外熟悉。当年路上哪里有道坎,哪里有个坑,我闭着眼睛都能轻松绕过。正因如此,也就很难发现其中的变化,仿佛老百姓的日子,虽然波澜不惊,却默默地通向生活的深处。
偶尔也有放学不走正道的时候,偏寻山路绕着回家,就想在路边地头偷偷地刨出个红苕,或扯下两棵花生,打发打发馋嘴。
柿子集是周边十里八乡人们活动的场地。集镇上有学校、卫生所、供销社、铁匠铺……周遭人们与柿子集亲近得很,无不以此为中心,在这里聚散。他们的许多故事似乎都与柿子集有关。我也如此。
上学时,我每天早中晚跑三趟这里,从小学跑到高中。那年月上学多半打赤脚。下雨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踩着一两寸深的泥巴前行。脚趾紧勾地面,身子扭几扭,脚板滑几滑,弄出一身的汗。一不小心,就会摔跤,滚上一身泥也是常有的事。此时,最能体会生活并非天天平静,道路更非处处平坦。
日子多多,天天离不开柿子集。我读书的教室,窗口对着热闹的街面,耳边充盈着街头叫卖、人们往来吆喝的声音。我工作的第一站是学校,这学校就在柿子集东头。那时,我整天同这里往来人等打交道。要知,与渔樵为伍也是一种快乐。行走街头,时常为人所推骂,偶尔被熟人认出,即会听到高声呼叫——有人在喊我呢。人间烟火,都是这般情调,很有意思的!
街巷西头,有户人家住着一个哑巴,男的。他年轻力壮,听人说有暴力倾向。孩子们一同路过他家门口时,会一边喊着哑巴,一边将探寻的目光伸向里面,企图发现点哑巴的什么秘密,紧接着哑巴猛地冲出门来,吓得孩子们一哄而散。此后,每当我独自走到这里,真的有些害怕,只得低着头快速地,甚至是跑步式地通过。
既是集镇,就有各种交易。想当年,父母肩扛手提,将家里的柴草、蔬菜、鸡蛋等物品,拿到街上变卖,然后又从这里买回食盐、镰刀、布料什么的。他们同村人一样,将柿子集与自己的日子紧紧拉扯在一起,如此这般地牵着生活的手,一步步前行。
年少时,我偶尔也当一下街头交易的帮手,不过,都是被父母所逼而为。在不以做买卖为荣的当年,某一天受父母之命,第一次上街卖菜。我清早起床,将一担包菜歪歪扭扭地挑到街上,放下担子后,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僵站在街角,不敢叫卖,怕被同学、熟人撞见。最终,那包菜以两分钱一斤的价格被人们买走。我从内心感激那些买主。他们都是“好心人”。不是他们,我不知要在街头傻守到何时。菜卖完后,我悄无声息地溜进学校,偷偷地融入同学之中。如今想来,哪有父母不疼儿的。他们也很无奈,为了使紧巴巴的日子过得有条理一些,只好置少年的羞涩于不顾,将儿子豁出去卖菜。
大概是上小学三四年级?一天朝读放学时,见一群大小孩子在学校门口不远处拥作一堆。我挤进中间,发现大家正围观一条系在电杆下的猴子——应该有人在这里玩“猴把戏”了。猴子很机灵,性喜逗弄,好玩着呢。我凑上去,一跺脚,不想那猴子猛地一跳,竟然蹬脱链子跑掉。这可了得?耍猴人立刻出现了,他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大声追问:“谁把我的猴儿搞跑啦?谁把我的猴儿搞跑啦?”同学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我,好像有人还在说是我干的。我被吓得双腿发抖,不知所措。最终,当然是耍猴人找回猴子,我逃脱这尴尬为难的现场。
也在小学时,某日上体育课,为了跑步利索,脱下母亲新做的布鞋上阵。上完课后,我竟然忘记穿鞋而赤脚回家。天色向晚,待重新记起布鞋时才发现糟了。其时父母仍在自留地里忙活着,他们更关心地头那蔬菜瓜果的长势,期待着它们能在街上卖出个好的价钱。我向奶奶求援,希望马上能一同去学校找鞋。奶奶真的好,她答应了我的要求。咚咚咚……她快速地迈动小脚,几乎是碎步小跑。我们一起来到操场。这所谓的操场,实际上就是生产队的打谷场。入夜,月光皎洁,清晖满地,眼前之物清晰可辨。我们找遍了操场的每个角落,稻草堆旁,石磙前后,都未见着那双鞋。最后,我只得郁郁不乐地跟在奶奶身后回家,等候母亲的惩处。
因为喜爱写写画画,我在柿子集读书时参与了不少当时学校办专栏的活动。谁的文章能贴出来,供众人观瞻,也是很风光的事。大家积极着呢。我这人有私心,对于以公家的笔墨纸张及绘画颜料办专栏这事,乐此不疲,一者,我常以此遮身,躲避学校集体劳动。二者,个人的书画爱好,有机会显摆,进而能赢得人们的认可,自己也好在暗地里抬头挺胸、趾高气扬一番。
岁月易逝。过去的所作所为,不管是得意还是悲哀,而今都积淀成意味深长的回忆。
三
柿子集,柿子集……
世事白云苍狗。我在柿子集见证了许多历史进程,我个人的不少经历也附着在柿子集的历史上,不可剥离。也就是说,我曾和柿子集一起承受命运的风雨。柿子集的水土养育了我,柿子集的环境磨炼了我。如此这些,让我受惠一生,何其幸运!从这里走出之后,无论是遇上人生顺境,还是碰着世事无常,我都能以柿子集的经验和教训去应对,似乎应对的效果也不差。
对故乡的怀想与追忆,是一剂清凉散。它能祛除自身私心、贪念,进而不忘初心,重鼓风帆。如今,只要想起柿子集,我仿佛精神澄澈。
“此心安处是吾乡”。安心,真的很重要。柿子集是我安顿心绪最好的地方。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