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新型冠状病毒肆虐武汉，回老家过年的我，被封阻在老家蔡店。年假一延再延，估计要到过完元宵节，疫情控制后，才能通路返城了。原来的村村通变成村村封，宅在家里，居家隔离，山村特显寂静。叫人不禁想起这个时节曾有的热闹。
元宵佳节是中国人的狂欢节，在农村尤甚，在我儿时记忆中，黄陂的农村尤甚。有狮子灯、龙灯等。狮子灯有僵狮子和醒狮子；龙灯有白天玩的，绣有云纹布衣的绣花灯，晚上玩的每节内配有灯具，灯光造型，溢彩流光光影龙灯。
老家已好多年没玩灯了，有些遗憾。我儿时，老家每年元宵佳节期间都要玩灯。我们环水库有大小六个湾，大都是同姓同宗，共一蓬灯（即一个灯会）。有风水之说，我湾是燕子地，不宜玩龙灯，怕受到惊扰，流年不顺。
所以，我湾所玩之灯与其他湾子不大相同，主要是玩醒狮子灯，也许是过去有唱戏的传统，又辅助其他很多花活，如蚌蚌精、彩莲船、推车、竹马，形式很散，所以称之为“散灯”。与其他湾子的灯相比，热闹中更侧重趣味一些。
散灯闹元宵，散而不乱，闹中有序。且听我一一道来。
起灯沿门
正月十五中午，团圆饭后，是我湾的起灯时间，正月十七刹灯。其实准备工作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忙活：头人们要招呼大家开始锣鼓演练；扎狮子、彩莲船、蚌蚌、竹马；沿家收香蜡钱，用作玩灯费用，多少不论，同时登记哪些家庭参加。有喜事的人家常自愿给狮子搭红或捐黄伞，分享喜庆。
每家自己也扎花灯，小孩提的剪纸或描红的八面玲珑的灯笼，大人拿的木板条钉的斗形排灯。排灯灯罩四侧糊上彩纸透光又挡风，托板底斗上一个两米多长的木柄，在灯队游山时，高高举起，超过山脊的矮树，远远看去像一条游走的火龙，蔚为壮观。这种巧妙的处理，似乎找补回不能玩龙灯的缺憾了。
据说这木柄在更早以前还有特殊的用途：花灯游行似有宣誓地界主权的意义，两蓬灯遇上了，常因地界问题互不输势而大打出手，这时一脚蹬掉灯罩，木柄就是称手的家伙什了。但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械斗。
正月十五的沿门，是起灯后灯队到各家的拜谒。同意参与的人家会在门头挂一盏红灯笼，敞开大门，中堂摆上香案。不同意参与的人家或贴白色或绿色春联的守孝人家关门闭户即可，灯队就不会打扰。
由于湾子多，程序复杂，沿门通常到转钟，遇上讲排场的家庭，鞭炮不断，灯队的表演就不能停歇，所以往往玩通宵。我们的灯是被邀请上街的，白天有李文三的绣花灯，晚上有曾家榨的散灯，小有名气。
沿门每到一家，主人在门口放鞭迎接，罗汉、狮子由一头人领入，在设有香案的堂屋点头致礼，转圈恭贺，客厅大的还八字穿花，之后说吉祥太平的彩辞，这彩辞一般是固定的，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人寿体康之类，每说一句，众人附和吆喝一声。
接下来粉墨登场的是蚌蚌精和彩莲船，只在门口表演。彩莲船是沿门这天的重头戏，一艄翁撑船，一村姑坐船，所有彩辞是艄翁现编现挂，目之所及都能成辞，喜庆而幽默。
最会唱彩辞的是湾下一个石匠大伯，他不会写字但会认字，《三国演义》《封神榜》《水浒传》等都能全本背下来，曾口传将整本的《薛刚反唐》评书传给湾下的一个大叔。还有，这些书中的英雄好汉都能默画下来。每年的狮子头、彩莲船、蚌蚌精、竹马等都是他扎，有精气神。
因为有这种丰富的讲百文的积淀，他唱出来的词不重样，且合辙押韵，庄谐相济，雅俗共赏。坐船的村姑只走走碎步、摇摇彩船，没有唱词，相对轻松，但常是插科打诨的对象，大姑娘小媳妇害羞都不愿意坐，由年轻秀气的男伢扮演，我有幸亦或无辜成为过这个男伢。
推车就完全是从楚剧《推车赶会》节选的演唱片段了。故事梗概是缪三哥为张二妹和喻老四一对有情人作伐，推车送张二妹与喻老四幽会。由于我们是用作灯会节目，没那么复杂，节选的从梳妆到坐车，省去了喻老四这一角色，主要留张二妹的一些唱段。
碎步轻挪，阳伞斜撑，唱一段“身穿酥月褂嘞哟，罗裙紧紧扎嘞咿呀嘿，足蹬绣花鞋呀，绣的是蝴蝶嘚儿闹哇，嘚儿闹哇，蝴蝶闹金瓜嘞咿呀嘿……”确实欢快。张二妹也由年轻秀气的男伢扮演，我又有幸亦或无辜成为过这个男伢。
“坐车”和“坐船”分别是我初中和高中时期参与的项目，虽说自己喜欢热闹，因为要上街行游，还是怕被同学识破取笑，毕竟是男扮女装，胸前还怀揣两团棉花。上街之前我总是千叮万嘱，且以罢演相威胁，不要说出我的名字来，怕被同学认出来。
坐船只负责羞怯和妩媚，可以不出声，在同学面前可强力否认，而坐车就没那么好抵赖了，尽管憋着小嗓，一唱出声别人还是能猜出来的。记得有一次被街北头的我的化学老师陈老师追问：这是曾家榨哪家的媳妇？幸好湾里人也遵守同盟没暴露我。
竹马则是由四个初上学的儿童参演，童趣十足。骑马的是一生一旦，竹马，与“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竹马不一样，其实是将马身分成前后两部分，分别挂在骑者的胸前背后；牵马、赶扇的是两个丑角，一翁一媪。
骑竹马要绕花、穿花，还有唱词。一般唱《十绣》和《八仙》。几岁幼童，扮相或憨萌或俊俏或丑拙，稚声咿呀，唱起来有板有眼。人见人爱，笑声最多。民风淳朴，平时长幼尊卑，伦理纲常，都很讲究，循规蹈矩，在这元宵之夜，可无大无小，恣肆狂欢。
在小湾塘沟，有个年轻的六爹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六婆，六婆性格开朗，好开玩笑，平时我们六婆叫得好甜的，这时可以“使坏”，总有心将《八仙》中张果老的一段唱词放调到在她家门口再唱，有意将那句“倒骑着黑驴子，压断洛阳桥”唱成“倒骑的六爷子，压得六婆翘”。撩得她笑个不停，追着打我们的屁股。
教板祈福
所有灯巡演过，接着是教板进场。教板不同于每种花灯的配合傢练。狮子，蚌蚌精侧重表演，大锣大鼓大镲伺候，气势宏大；彩莲船、推车、竹马，又演又唱，小傢练配合，烘托气氛，欢快诙谐。而教板是仪式感很强的环节。
教板由鼓、锣、铙钹、小锣（我们叫苏锣）、马锣五种打击乐器组成一套小傢练班子，在各种灯沿门拜贺后，进到堂屋，锣钹分列左右，鼓手面对香案，居中指挥，打出一组锣鼓乐曲来，表达祈愿、祝福和喜庆。
教板不像行进中的长锤那么简单，锣鼓谱有多种曲牌，叫不同的番。不同地方相同名称的番可能还不大一样，所以一套小傢练班子事先需要磨合。我们这蓬灯有三个湾子分别组织有三套教板，你方奏罢我登场，为荣誉暗自较劲，一争高低。
现根据我的记忆，粗略记录一下我们村当时的几番锣鼓谱：
仓：大锣、小锣和铙钹齐奏；
才：小锣和铙钹齐奏；
台：小锣重击、马锣打击；
衣：铙钹拉擦；
儿：休止。
【一二三】‖∶仓才∣仓才仓才∣仓仓衣仓衣才仓∣（台才台儿）∶‖
【四五六】‖∶仓才才∣才才仓仓仓∣衣才衣才衣才才∣仓仓衣仓衣才仓∣（台才台儿）∶‖
【硬八下】‖∶仓才仓∣仓才仓∣仓仓衣仓衣才仓∣（台才台儿）∶‖
【错四下】‖∶仓才仓才仓才仓∣（台才台儿）∶‖
【雁摆翅】‖∶仓才衣才仓才台儿∣仓才衣才才仓台儿∣台才台儿∣才仓台儿∣仓仓衣仓衣才仓∣（台才台儿）∶‖
很可惜，由于是口口相传，没有文字记录，【凤点头】、【牛擦痒】、【水底鱼】、【八哥洗澡】等很多好听的谱我已忘了。
各种番由鼓手指挥、组合、串联。鼓点随谱敲打，每番最后“台才台儿”小节留给鼓手发出下一番的指令，不同番的指令手势不一样，如没有思考好下一番组合，可应急接一番或几番“错四下”，绝不能乱套或冷场。
鼓手做手势时神采飞扬，是一看点。我还在读小学三、四年级时，竹马“退休”，就进入教板班子，由于各种小傢练能得心应手，最后做了指挥的鼓手，四个爷爷辈的老者听我指挥，虚荣心爆棚。
锣在这套傢练中是声音最大、余音最长的，敲打时要会掩锣（也叫闷锣）能让其他乐器的声音显露出来。铙钹声音次之，除避让小锣、马锣外，可随总谱点子演奏，高手会适时拉、擦、弹、震，发出一些有特色声响，润色不少。小锣随总谱点子演奏，穿针引线。马锣一匀的在奇数拍节上敲打，让这个演奏节奏明朗，还能配合鼓点调整节奏的急缓。
盘场狂欢
正月十六、十七的大戏是盘场，集中在谢家田、曾家榨两个大湾的稻场上表演两场，一天一场，表演的是蚌蚌精和狮子。都不用语言和唱词，靠夸张幽默的动作神态，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应算是趣味十足、乡土味十足的哑剧吧。
蚌蚌精盘场表演由两个角色完成。一位勤劳而又执着的渔夫，很早到水边撒网捕鱼，一次次满怀信心，蹑足、涉水、拈纲，撒网。一个美丽而又狡黠的水族精灵，暗暗与渔夫斗志斗勇，躲闪腾挪，让渔夫一次次毫无所获。
一番嬉戏后，蚌蚌精自投罗网，情倾渔夫，渔夫最终抱得美人归。一段人神之恋，打破等级地位的禁锢，朴素直白，表达普通劳动人民对甜美爱情期待和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勤劳美德的赞誉。
狮子盘场表演场面较大：从湾里搬来十五张大小一致，结实的八仙桌，从下到上五层，五四三二一，垒成狮山，这就是表演的立体的舞台了。
刚开始，罗汉和狮子尚未遭遇，狮子酣睡山脚，伸欠反侧，似有梦呓，不怒不威，憨态可掬。罗汉则在轻闲游玩，时而用手扒一扒儿童手里的玲珑花灯，时而用拂尘撩一撩母亲怀抱的咿呀婴儿，频繁互动，笑声不断。
突然，罗汉被绊了个趔趄，定眼观看，好个巨物，口阔眼圆；被搅了好梦的狮子有些光火，呲牙咧嘴，怒目相向。于是开始了罗汉与狮子的撩逗、追逐，缠斗，精彩而惊险。
罗汉，上山下坡，翻转腾挪，能避实就虚，攻其不备，一个灵活的胖子；狮子，穿洞跨堑，威武矫健，却每每扑空，有力无用，一个笨拙的猛兽。最终以罗汉跨上狮子、降服这兽中之王而收锣。灯会至此画上圆满句号。
回忆过去，并不是要回到过去。细想十五的乡村社火，无不在用朴素的形式表达人们对乐观、诚实、勤劳、智慧、勇敢等美好品质的崇尚，去秽除魔，对美好、安宁生活的向往。
现在的新农村建设，其实更准确的是乡村建设。农村只是职业场所，而乡村是有魂的，入乡随俗，这个俗就是魂，是对万代子孙的精神引领和约束。在今年春节这特殊情况下，让我以一篇记忆，祈愿毒秽早除，生活回归正轨，也藉此记忆的社火延续我心中的乡愁……
（编审 | Mr.L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