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已久的“年”说过就过了，它隆重而来，悄然而去，并未在我的心里留下太多印迹。
如今过年，估计大多数人和我一样，无非是吃吃喝喝，走亲访友，更有部分人选择出门旅游，这和平常假期没什么区别。套用一句流行语，现在过年特别没有仪式感。
小时候可不一样，过年有很多仪式，有很多规矩，一定得遵守。
有句俗语叫“二十四，打伢们”，意为腊月二十四当天，家长要对自己的小孩进行训诫，告知孩子要遵守的规矩。一个“打”字，足以凸显那些规矩的重要性，打，是为了长记性。
那时过年，除了兴奋之外，还略有几分紧张，就怕自己的不当言行给家里带来霉运。
细数我还记得的儿时过年的那些老规矩：
① 吃年饭只能在腊月三十的早晨，不能提前，也不能拖后。年饭所需的菜必须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需要剁的、切的菜都必须提前办好，三十的早晨不能动菜刀。
② 年饭必须在天亮之前吃，讲究的是越吃越亮堂。
③ 吃年饭时，摆放的餐具数量只能比家里的实有人口多，不能少。多摆，意味着来年家里要添丁加口，少摆，则相反，不吉利。
④ 吃年饭的座次安排。以前家里都用八仙桌，长板凳，在坐北朝南的堂屋里，东面的位置为最大，然后沿逆时针方向转，从大到小依次是东、北、西、南。先按辈分，再按年龄依次从大到小。
在我老家湾子里，平时的酒席也一直沿用这种排位方法。这种排位方法与一般的地方不同，一般是将正对大门的北作为上位，而我们是将东作为上位。
图：甘永泽
⑤ 祭祖，我们叫“贡”祖人。年饭开吃之前，条台上点两支红蜡烛，摆上贡品，一般是听话鱼和肉丸子，再摆上一个空碗和一双筷子，筷子并拢平放在碗口上，祭拜的人口中念道：X家的列祖列宗都回来过年啦。然后烧纸钱，放鞭炮。
以前的纸钱上没有印，要用木制的模具往上打印子，打印子和烧钱纸的时候不能蹲着，要么跪着，要么弯腰。点鞭炮时只能一次点着，否则不吉利。做完这些，然后撤下贡品，拿碗的时候，口中再念：祖宗请放筷子。
所有这些只能由家里的男丁完成，一般是长子长孙，一切做完以后才能关上门，开始吃年饭。
⑥ 吃年饭的时候只能说一些祝福的话、好听的话，任何带有“鬼”“死”字的话都不能说。
⑦ 煮年饭的时候要往大米中加一点黄豆或花生米，不能是白米饭。
⑧ 吃年饭的时候不能泡汤，否则来年出门容易遇到下雨。
⑨ 年饭吃到一半时，要将大门打开一条缝，让风吹进来，寓意来年风调雨顺。
⑩ 吃完年饭后扫地时，只能从大门口开始往里扫，不能从里往外扫，垃圾只能堆放在屋角落，不能出门，要等初四早晨才能开始倒垃圾。寓意财气不外流。
⑪要赶在天黑之前，将水缸里的水挑满，因为从初一到初三，塘里的水是不能动的，既不能挑水，也不能洗衣服。寓意不破坏风水。
⑫写春联。我们家一般是吃完年饭后开始写春联，春联都是由父亲创作并书写，我们帮忙裁纸、磨墨。写完春联，再用剩下的红纸写一些诸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百无禁忌”“岁岁平安”等小条子贴在相应的位置上。
关于春联的讲究非常多，春联一般是红色的，但如果当年家里有老人去世，只能贴白色的春联，以后依次是黄色、绿色，满三年以后才能贴红春联。
一般春联是三十晚饭后才能贴，贴上了春联意味着正式过年，贴了春联以后，别人就不能进门要账了，所以有些差账又无力还账的人家会提前贴春联，防止有人来要账。
关于春联的贴法，现在比较乱，但我们家一直沿袭的是最传统的方式：上联贴东边，下联贴西边。原因有二，一是东边是左（站在自己家里，面朝外），左为大。二是中文直行书写时，应该从右往左念。春联贴在门框上，人站在门外，面朝里开始念，这时，东边就成了右。
关于上下联的区分方法：上联的尾字一般为仄声，下联的尾字一般为平声。我以前老是分不清平仄，后来有人教我一个简单的方法，按普通话的读音，三声四声为仄，一声二声为平。
⑬三十的晚上要守岁，最关键的一点是不能熄灯，所有的房间都必须通宵点灯，哪怕是平时最节约的家庭也不会舍不得。一般家庭都要炒花生、炒苕泡（薯片）、攒糖果，一来招待来拜年的人，二来也用作拜年的回礼。一直到转钟放一挂鞭炮才能睡觉。
⑭拜年也有不少规矩要讲，比如碰到熟人，先行拱手礼，口中要说“恭喜，恭喜”，或“您家的年过的好”，对方需回拱手礼，回答“同喜，同喜”“一样，一样”，说完了开场白才能切入正题。
⑮家里来了拜年的人，主家不能让人空包回，一定要在包里装一些花生、糖果之类的东西作为回礼，否则显得很失礼。
⑯正月十五元宵节也要正正规规吃一餐年饭，规矩和大年三十一模一样。
⑰打工的人一般会选择正月十八出门，出门时要吃红元宝（鸡蛋），讨个吉利。
⑱小孩正月不能剃头，有禁忌——正月剃头死舅舅。
现在的人追求自由和个性生活，不喜欢被条条框框所束缚，因此这些老规矩基本没人再讲究了。有人说这些老规矩是封建迷信，不值得提倡和保留，而我却认为这是农耕时代人们最朴素的美好愿望，其中更是包含了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算得上是一种信仰。
黄陂人关于过年的记忆中，怎可少得了龙灯。我这个年纪的人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见到龙灯的。文革时期，龙灯因为“破四旧”被禁止了，直到七十年代末期，政治氛围有些松动，刚刚解决了温饱的人们就开始闹着要玩灯。
那时我们小孩没见过龙灯，听大人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心里早就像猫爪子抓，希望早日看到龙灯，开始两三年只听到玩灯的传言，不见真灯。八十年代初，终于有胆子大的湾子带头玩起来，接下来几年，很多湾子都跟着玩起来。
我们湾是个小湾子，又杂姓，一直没有玩灯的传统，可是每年也得选头人，每家每户出钱，因为有接待任务，每年有几十条灯要到湾子来。记得我们湾一般摆三个香案，湾子东头一个，中间一个，西头一个。龙灯进来，要在这三个香案前停留，跳狮子，说彩，锣鼓齐鸣，鞭炮震天，很是热闹。
我们玩的是高脚龙、醒狮子。高脚龙的龙头有几米高，得一个壮汉才能举得起来，这种龙是不能舞动的，只能游乡吃香案，能舞动的龙叫“滚龙”，反而是作为配角出现的。玩狮子的人不需要被僵住，也没有“马脚”，狮子只能配合龙灯玩，没有单独玩狮子的传统。
这些和黄陂西部的僵狮子有很大的区别，应该是我们东乡的特点。
龙灯从正月十三下午开光，一直玩到十八送灯，从正月十四开始，湾子里每天人声鼎沸，你方唱罢我登场，刚送走这湾子的灯，马上又迎来另一个湾子的灯，彩旗飘飘、锣鼓阵阵、鞭炮声声，采莲船、蚌蚌精一个接一个。
我喜欢听乐队的演奏，乐队一般以锣、鼓、唢呐为主，演奏的曲子格外欢快。每个乐队有一个鼓手，一面大鼓得几个人抬着走，那鼓手兼任整个乐队的指挥，也有几面小鼓，鼓手左手拿鼓，右手拿锤，在演奏的过程中，突然左手扬起，将鼓高高抛向天空，然后稳稳当当接住，继续跟着鼓点子走，那动作特潇洒。
印象最深的是1984年的春节，那年的灯特别多，而且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走高”：一群穿着鲜艳戏服的大人将一个个同样身着五颜六色戏服孩子举过头顶，一路走过来，每个大人、小孩是各种不同的人物造型，感觉特别新颖、震憾。
以后很多年，每当在电视里看到踩高跷的表演，我就会想起这次经历，明明知道这不是踩高跷，可就不知道这种表演方式叫什么。直到最近几年，介绍长堰走高的文章多了，我才知道原来这种表演方式是我们长堰特有的“走高”。
一直以为那次表演走高的是高炉钱村的龚家湾，看过介绍的文章之后才知道是胜天村的龚家湾，我就很奇怪了，胜天村跟我们凉亭村相隔十多里，平时素无往来，为何那年玩到我们湾里来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年我湾隔壁的何刘湾玩墨龙灯，墨龙是龙中之王，一旦墨龙灯出现，附近的龙灯都要过来朝拜。
何刘湾的墨龙灯也算黄陂一绝，间隔十年才能玩一次，一旦玩起来，热闹非凡，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会赶过来看。墨龙灯究竟长什么样子，我竟没亲眼见过，因为墨龙灯只有在正月十五的晚上才现真身。
传说每节龙身里面点上蜡烛最好看，而那年正月十五，我因为白天疯得太狠，汗出多了着凉，晚上发烧，错过这次难得的机会。据说墨龙灯的制作方法是从麻城宋埠学过来的，随着何刘湾的那批老人相继离世，这项技艺已经失传。
1984年以后，我离开长堰读书、工作，元宵节一直没假期，几十年没看到长堰的龙灯，心里很怀念。前年正月十四，正好是休息日，想回去碰下运气，看能不能看到昔日热闹的场面。
我开车沿318国道走到什指铺，再从岔马路到蔡榨，然后从韩集到凉亭，再到长堰、王家河，最后返回318国道，沿途竟没碰上一条灯。后来听人说，现在玩灯只玩两天，正月十三下午开光，十四休息，十五玩一天就结束了。
有人说玩龙灯是封建迷信，更是浪费，我却认为玩龙灯更是一种信仰，龙是中华民族的图腾，我们敬天敬地敬祖敬神，心存敬畏，才有信仰。
曾有人说，破除封建迷信的最大后果就是可以让人放心大胆地去做坏事，因为没有神仙看见，不怕因果报应，细想，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要不是把自己的传统丢得太快，什么也不相信，只信钱，怎会被人耻笑？
（编审 | Mr.Le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