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年轻的时候
在生活的海洋中,偶尔抬头
遥望六十岁,像遥望
一个远在异国的港口
经历了狂风暴雨,惊涛骇浪
而今我到达了,有时回头
遥望我年轻的时候,像遥望
迷失在烟雾中的故乡
这是大约30年前,我偶然从一本杂志上读到的一首诗,至今念念难忘,年岁愈长,隽刻愈深,其文字与意韵甚至已融为我思想灵魂的一部分。在我有限的现代诗的记忆里,它足可以与余光中的《乡愁》、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相媲美。
这首名为《我遥望》的诗的作者,是已故武汉黄陂籍诗人曾卓。我喜欢它固然不排除与作者同乡,而更深层原因还是感染了我半生的这首诗及其作者超出诗外的不朽的魅力。
诚如一些教辅读物至今给学生解析这首诗的"中心思想"是说"年轻时遥望生命的未来,年老时追忆逝去的年华"一样,当年十八九岁的我正是被诗的前半段所吸引,而生发强烈共鸣——家在农村中途辍学,未来道路模糊一片,心有不甘时梦时幻。
正在彷徨纠结的当口,曾卓老人告诉我举头遥望,嗬!对呀,我正年轻,手握大把年华正待启航,而视线极处,正是一幅"远在异国的港口"的曼妙风景!我遂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坚定地向前走去,一边无数次地把这首诗拿来反刍咀嚼。
岁月无情,攸忽指间三十年悄悄溜走了,如今我年将届五华发已生。而对于《我遥望》这首诗,自己的关注重心已然沉至后半段啦。默然回首,奇幻而美丽的"异国港口"却也并未发见,"狂风暴雨,惊涛骇浪"倒是须臾不离地消受着。生存的压力,打拼的艰辛,圈子的桎梏,亲人的别离……各种酸甜苦辣交织,碌碌大半生,不过如此而已。
于是乎我特想明了曾卓先生当年写诗时的环境与心境。通过多种途径我终于知道,生于1922年的曾卓老人,1939年开始发表作品,1947年为《大刚报》副刊主编,1952年任《长江日报》副社长,当选武汉市文联、文协副主席。1955年受胡风案牵连,被捕入狱。1957年因病保外就医,1959年下放农村被关进"牛棚",1979年底获平反。
他的《我遥望》这首诗,就是他在结束了包括"文革"在内漫长的24年极端屈辱与艰难、苦涩而无奈的困厄处境之后,于八十年代初年届六旬时写成的。
这就好懂得了,《我遥望》其诗虽短,却是曾卓先生倾其一生的结晶与写照。至于我这个平凡的读者,当然需要更漫长的时光来品味和领悟了。
如今每每回忆过去,每每遭遇坎坷或欢欣,我时常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味曾卓先生的诗和他的人生。自认为人固有的"攀比心理"在这里可以有之,因此关于"不过如此"的人生概叹亦或怨艾,反倒减轻了许多。
这倒也不是简单地以自己的卑微假托曾卓先生的不幸而找到某种"阿Q"式的平衡,而是我倾尽半世时光与生命,感觉这才真的触摸到了人生的价值与意义。
这是一首洗炼却无所不包的诗。廖廖几行字,简单直白,平淡无奇,没有华丽词藻却意蕴深远。既有年华无情消逝的无奈与珍重,亦有成长渐行渐远的怅惘和感动。正是人生在经历风雨洗礼后的底色,也是生命的真谛所在。
这是一首行走的诗。不单以时光为轴,而是浸透整个纷繁的生命里程。抽离出来的,是岁月酿出的一杯酒,发散出凛冽甘醇的味道,给人滋养温暖和力量。
这也是一首哲诗,诠释了我以及"我来我去"的因由与答案。不忘初心,把握根本。一份秉持,一种坚守。即使在浊尘乱世之中,也呵护好自己的心灵家园。回眸反侧,透过依稀云霭,仍然能够看清自己来时的路和想要的归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六十岁"后的曾卓先生仍坚持创作,先后出版诗集《门》、《悬崖边的树》;散文集《美的寻求者》、《让火燃着》、《听笛人手记》等。1994年出版《曾卓文集》3卷。
他晚年的诗文一如继往真诚朴素,饱含深情,于沉郁中透露着刚毅,在困厄中表现积极向上精神,始终保持着自尊、坚毅和信念。直至2002年4月10日以八十岁高龄辞世,他临终遗言是:"我爱你们,谢谢你们","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都很美","我没有被打败!"
诗评家张永健教授认为,在众多有影响的老诗人之中,曾卓不以高产著称,却能写出让人百读不厌的优质诗篇。"有人说,曾老是武汉的良知,湖北的良知,乃至是中国诗坛的良知。这话是一点都不夸张的。曾老的一生代表了中国一代知识分子的人格和品德。他的人生道路是坎坷的,性格是倔强的,理想是远大的,情感是火热的,成就是辉煌的。"曾卓2002年去世后,仍荣获国际华人诗会当代诗魂金奖(2003年)。
正所谓"大道至简"。越伟大,越拥抱简朴自然;越极至经典,越与奢华喧闹无关。诗如此,人生何尝不也如此。不信再吟"我遥望","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类诗章,没有丝毫雕琢痕迹却隽永动人,一如曾卓先生平凡厚重而洒脱的人生。
(编审 | Mr.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