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木兰川,洋洋总大观。一部窑工史,故事永流传。
窑匠,顾名思义,就是做窑烧窑的匠人。木兰川,不知道从哪朝哪代起就窑匠众多,“十汉四窑匠”的说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有。总之,古老的制陶业曾经在十里长川遍地开花。无数的制陶匠人靠了这门技艺养家糊口,很多人更是把一生的聪明才智都奉献出来,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
陶器的历史源远流长无比久远。湖北省博物馆展示的新石器时代陶器制品实物,证明远古祖先就基本掌握了利用黏土烧制生活用品的技能。距今三千八百年的盘龙城遗址,更是出土了大量的鼎、甑、鬲、盆、尊、瓮等精美褐陶、黑陶制品。不计其数的陶器文物,就是我们民族一部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可以说,制陶的历史,就是一部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历史。
木兰川山高林密,地底下含有大量红褐色黏土,这为制陶业的发展提供了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陶器,从最初的黏土变成各式各样的生活器物,是一个繁琐劳累的过程,需要多人通力协作才能完成。记忆里的生产队窑场,几十号人同时出工,各司其责,热闹非凡。
窑场选址往往在富含黏土的丘陵岗地,一方面利于就地取材,一方面利用岗地山形修筑龙窑。龙窑修建是一个技术性很强的大工程,关系到能不能烧制出好陶器的关键,一般由拥有几十年经验的“掌作”负责测量施工。
一座大的龙窑往往有三四十个“火眼”,从山坡脚依山形一直迤逦到山顶,窑包多高,窑门多大,火眼间距多长,掌作心里胸有成竹。掌作也是窑场的灵魂人物,制陶技艺娴熟,通晓各个工序,尤其天长日久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看火”本领,更是一个窑场能否出好陶盈亏的关键。
陶坯在窑里面烧到什么成色,掌作通过火眼能看得清清楚楚。火候不到出的成品黯淡无光还不耐用,火候过了则会变形成了残次品。这中间往往就是一把柴的时间,多烧一把柴,窑里面烧得通红的陶坯能够清楚地看见慢慢瘪了塌了。“做得好不如烧得好”,一窑陶坯是许多窑匠辛勤劳动成果,掌作责任重大,马虎不得。
每逢烧窑的日子,窑场就像过节一般热闹。一窑陶坯,从点火到闭火烧制成功需要三四十个小时。这也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心急不得。窑坯进窑装好以后,需要仔细密封所有的火眼,窑门更是要用砖块泥巴密封得严严实实。
然后掌作打开窑炉火门点上火,先用劈柴小火熏烤。刚开始火绝对不能烧太急太大,否则一窑陶坯会因为急剧升温产生崩炸的风险。这个过程掌作会一刻不离小心看守。陶坯用小火、中火烧透了以后,再改用大火猛烧化釉。烧大火一般安排在清晨开始,窑场徒工事先把一担担干透的松丫挑到各个火眼,掌作用泥刀打开第一排火眼,两边的徒工快速将松丫投入窑内。
这时滚滚黑烟从最上面的烟囱直冲云霄,像极了古代烽火台的狼烟,场面蔚为壮观。窑场禁忌良多,尤其烧窑时不能胡言乱语。如看见窑里面烧得红通通的窑坯,千万不能说“红”字,否则会招来掌作一顿训斥责骂。
出窑的日子则是高兴快乐的。窑匠师傅看到自己做的窑坯变成亮晶晶光滑的陶器,心里都有一种成就感。陶器烧制到什么成色,拍一拍听听声音就知道。众多的师傅会聚在一起高谈阔论,交流经验。会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抚摸着辛辛苦苦做出来的陶器,同时也期待着中午的大餐“烧窑酒”。
黏土加工成陶泥的过程,也是一个十分辛苦需要耗费大量体力的工作。身高体壮的“外板”把挖出来的黏土拖到土场摊匀晒干,然后拢成堆浇透水,“外板”这时候就凭一双脚一圈圈地把湿透的黏土踩成泥。
有些精细的陶器还需要“罾泥”制作,要把黏土在水池化成泥浆过滤掉杂质,蒸发掉水分,这样的陶泥制作的茶壶、油壶才不会渗水,也更容易着釉上色,烧制出来的成品会油光锃亮。喝“烧窑酒”加餐的时候,“外板”常常被安排上座,以示对其辛勤劳动的肯定和尊重。
制陶的窑匠分工也很细,并不是所有的陶器每个师傅都会做,一窑到顶的师傅少之又少。有极少数大师级的匠人,能从最小的瓦罐做到装千斤的水缸。这样的功夫令人叹为观止,在这个行业是神人是巨匠,绝非一朝一日之功。
窑场的匠人,按主业不同有三个称呼:制作大型水缸的师傅称“座子”;制作稍小一点的米缸油缸的师傅称“大车”;制作小型泡菜坛瓦罐的师傅称“二车”。大型水缸制作完全依仗“座子”师傅一双巧手,没有任何机械可以辅助。
师傅先把陶泥在“托子”上做出缸底模型,然后用搓成条的泥巴一圈一圈旋转着连接成缸体,等缸坯稍硬一点再接上缸沿。这时候水缸就初具雏形了,再用印有各式花样的木锤陶锤印上花,浇上釉,放在避阳的地方阴干。
一个大型水缸直径往往有一到两米,如此大型陶器仅凭手工制作完成,其难度可想而知,不得不赞叹先人智慧和匠师技艺。
“大车”师傅跟“二车”师傅都有半自动半机械的工具“车”。“车”是一种可以快速旋转的木盘,“车”筒子和“车”桩之间有轴承连接。木盘底下用柳条编织,再用猪鬃和陶泥的混合物连接拉伸成型。
师傅把一定量的陶泥置于木盘中央拍实,再用“搞棍”用力转动,让“车”高速旋转。这时候匠师就用那一双玩魔术般的手,使陶泥忽高忽低,忽胖忽瘦。泥巴在师傅手里听话极了,随心所欲地被师傅做成各种形状的器物。而且造型美观大小一致,不是模具却像模具倒出来一样。
曾经有人惊叹一位老师傅神技,特地用秤来称过同一批陶坯,结果重量分毫不差。
可惜的是,这一切都没有留下相应的影像资料。作为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木兰川人的这门技艺,以后只能存在于记忆,确实非常遗憾。
“烧得好不如卖得好”,陶器烧制出来了,需要更多的人天南地北地去推销。自古以来,无数的木兰川人为了养家糊口,为了活命,挑起沉重的陶器,游村串野,沿街叫卖。这其中的悲楚心酸,千言万语也道不尽,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听祖父说过,他们那个年代甚至更早的时候,木兰川是没有大路的,陶器出川有水陆两条路。水路是把各种陶器挑到滠水河边,不是用船,而是把水缸扎成排,让缸排浮于水面顺流而下。
缸排具体怎么扎,祖父没有讲过,亦无从考究。只记得祖父说过遇到逆水是需要拉纤的,有的水缸进了水为了避免沉没还要赶快敲掉。走水路,大抵是到湖区平原天沔一带,如此距离,如此艰难困苦,想想我们祖辈为了生存,一代又一代地捱过来挺过来,不禁眼中有泪。
陆路,则有三条路。一条是出德兴店翻越山坳到塔尔再到红安的北线;另一条是翻越罗坳到长堰再到红安或者麻城的东线;还有一条是出花石过杨店再到孝感的西线。而陆路运输工具,则是称为“红车”的木制架子车。这种车沉重无比,为了避免轮毂磨损,边缘被包上一圈铁皮,推起来吱吱作响。
至今,罗坳的青石古道上,还历历可见深深的车辙。那是历史的车轮碾过的印记,亦是不屈不挠战天斗地的木兰川人留下的印记。“早也杨店,晚也杨店”的俗语更是那时辛劳生活的真实写照。一双脚,一辆架子车,一车陶器,清晨出发一路跋涉九十里,到晚上落脚杨店。
先民的人生,先民的希望就是这样凭一双铁足丈量,凭一双铁肩担当。在那个饿殍遍野的年代,平原湖区的谷子,红安麻城的红薯,不知道救活过多少木兰川人的性命。
时光荏苒,慢慢到了父亲这一辈。制陶业仍然是木兰川人最重要的谋生手段。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胆子大有头脑的人凭借一手制陶技艺,远赴河南,江西等外省闯荡,开办窑场,很多人从此落籍他乡。
大集体时候,生产队是不允许社员随随便便外出的。记得父亲去河南确山做窑匠师傅那几年,每年要向生产队交六百元摊派,六百元,在那年代可是不折不扣的大数目了。
这时候木兰川也有了一条简易的公路,虽然说晴天一路灰雨天一路泥,但是窑货出川可以告别肩挑手推了。清楚地记得我十三岁那一年,接近年关,家里过年费还没有着落,父亲带上我,用板车拉了一车窑货,去黄陂以南的三里桥叫卖。
那时候过滠水河还只有一座漫水桥,每逢河水上涨桥会没入水里(此桥一直到前几年,才重修了高大漂亮的梳研桥)。冬天虽然桥上无水,但坡却很陡,我用尽吃奶的力气都没能把沉重的板车推上坡。幸亏几个好心的乡亲帮忙,才顺利上到坡顶。
一路紧赶慢赶,到三里桥已经天黑了,出门遇贵人,找了一户热心人家落脚。第二天,我挑了几个火坛(有的地方叫烘炉),几个瓦罐,远远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一路高喊“窑货咯!瓦罐咯!火坛咯!”三里桥很多都是修夏家寺水库移民的乡亲,听到乡音,大家都踊跃围过来买,我则害羞地偷偷躲到一边。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的体验生活,所以记忆尤其深刻。晚上,父亲乐呵呵地数着一大把毛票子,油灯下父亲满足的笑容,历久难忘。虽然一车货都卖完了也仅仅挣百来块钱,但是家里却过了一个不用愁眉苦脸的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以后,农村生产力得到极大提升,农民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以后干劲更足了。大量的农作物需要陶器来储存,这为制陶业的兴旺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尤其江汉平原等产粮大区,需要大量的水缸盛装稻谷。
这时候有了拖拉机、东方红、神牛等农用运输工具,陶器长途运输不再那么困难了。可是,到达目的地以后,沉重的窑货还是得人工挑出去叫卖。父亲那时候有一条祖父传下来的造型夸张的檀木扁担,比一般扁担要长很多,而且两头高高翘起。
这种扁担是专门用来挑大缸的,大缸直径大,扁担长才容易施展。两头高高翘起是为了保持弹性,这样沉重的担子在肩上才会感觉舒服一点。这样的一担水缸重量在两百斤左右,如此重负,对于肩上未曾担过四两力的现在人来说,确实不可思议。
陶器贩卖,也是一门生意经,是需要经验和学问的。前辈人常常说这个是低级的事情要高级人来做。遇到生意不好的时候,不可能把沉重的担子从早挑到晚,那样就是铁人也吃不消。
这时候你得想方设法让别人产生购买欲望,你得用三寸不烂之舌展开游说,或幽默,或玩笑,或恳求,总之用尽各种方法,目的只有一个——让本来不想买的人动心。饥肠辘辘的肚子,沉重的担子逼迫着你尽快把窑货推销出去。很多原本生性木讷寡言少语的乡亲,经过这一行业的磨砺洗礼,变成了能说会道的人。
木兰川的陶器,首选的贩卖目的地是江汉平原的汉川、沔阳、天门等地,还有邻近的孝感、云梦一带。这些地方农作物产量大,陶器需求量也大,地势平坦不用挑着沉重的担子上下坡。
后来,这些平原地方也不那么好卖了,只有去更远的通山、罗田、英山等山区。这些地方山大坡陡,交通不便,生意人少,窑货往往能卖个好价钱。但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在肩,翻山越岭,山路崎岖,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木兰川人曾经集中在刘店的府河堤旁筑窑烧陶,这个时期也是木兰川制陶业最后的辉煌。此时由于塑料制品大量出现,广大农村地区先后盖起了楼房,大型水缸等陶器已经没有了市场。
智慧的木兰川人于是发明了一种三个烟囱的小型圆形陶窑,专门烧制适应市场的花缸、花钵、陶煲、泡菜坛、汤罐等小型陶器。府河堤旁的黏土质地更加细腻,烧制出来的成品呈现出漂亮的红色,再配上描花煞是好看。鼎盛时期,有几十条窑在此扎堆烧陶,从业人员有好几百人,陶器更是远销到湖南、江西、安徽等邻近省份。
然而历史潮流,毕竟浩浩汤汤。这个时候年轻人有了更多的选择,已经没有人愿意再从事辛苦的制陶业。古老的陶器也好像跟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更多的代用品、耐用品的出现,让陶器逐渐失去了在几千年漫长中华文明进程中的重要地位。
进入新世纪,从事制陶业的木兰川人已是凤毛麟角。最近几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木兰川人的这门古老技艺,彻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十汉四窑匠的传说,终成绝响……
(编审 | Mr.Lee)